韩摩尼
韩摩尼

喜欢老舍

男鸨的报复

F,就是一蹶不振的弗劳瑞廷,十分伤心地,把一幅试画的画布踢碎了。这是一幅他花了几年功夫画的一幅画的复制品,他一脚把画中可怜的母亲的嘴踢穿了,把儿子那张看上去毫无特色的小嘴儿也弄坏了,那个孩子十岁的样子。这幅画真该这么处置,根本就不该让它存在。他用脚在这两个人身上践踏着,当然不是依然钉在画架上的那幅照片上的两个人。那幅照片是几年前姐姐贝西寄来的,一块儿寄来的还有她最后一张小额支票。“我找到了你和妈妈的一张老照片,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它的,她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了。”他把画布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尽管这种亚麻布很便宜,可他买起来也不容易,他越撕越来气,真想找个地方把这些碎片残骸一把火给烧了。他抓起这堆东西,还有几幅已弄污的画儿,从吱咯作响的楼梯一口气从四楼跑到一楼,把它们倒进楼前的一个大粗布垃圾袋里,这座楼临着s.阿戈斯蒂诺大街,芥末黄色的墙皮已经斑剥脱落。法比欧,这个受着水肿病折磨的房东,正站在楼前打盹,这时醒来了,向他讨以前拖欠的几里拉的房租,F没有搭理他。在宽阔的广场对面,圣灵像那么庄严肃穆,正盯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但他连头也不回。他一时冲动,想跑到附近的桥上,一头跳进阿尔诺河。整个一夏天没怎么下雨,河水本已快干了,现在又涨满绿波。但是他还是没有跳下去,而是又慢慢地踏上了公寓的楼梯,耳边不断传来房东的叫骂声。上楼后,他躲进小屋,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这位画家朝窗外擤了擤鼻涕,然后在窗口站了一个小时,面对九月雾霭中的塔斯坎山沉思着。如果天清气朗,阳光会照耀在一层层橄榄树的银色树干上,而圣•米尼亚托的墓地也会在四周环绕的苍松翠柏中熠熠闪光。在印象派画家看来,这是多么好的一幅油画啊,一片碧绿之中镶嵌着金色的马赛克,死者周围那些苍翠的树木。但这已经有人画过了。更不用说凡高那扭曲变形的柏树了。这正是我的困难所在,一切都有人画过了,要不然就是老套子了———什么立体主义啦,超现实主义啦,动作画派啦,等等。要是我能猜出下面将会流行什么就好了。往楼下看是房东小院内的一棵发育不良的松树树冠,还有几只黑白相间的燕子在其间呢喃。院里还有个快要坍塌的鸡窝,里面发出冲天的气味,只是在四楼这儿这股味被房顶上的红瓦的味给冲淡了些。一只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白公鸡在尖声尖气地打着鸣,而几只褐色的小母鸡一边围绕着三个栽着柠檬树的大木桶追逐着,一边咯咯地叫个不停。F的小屋间有个小厨房,实际上就是一个壁龛,里面有几个架子,一个炉子和一个下水池。房间的墙是老式的,上面有些褪了色的画,画上有些跳舞的乡下人,还有仙女和牧羊人。顶棚是一个大卷边丰饶角饰[一般是满载花果和谷物的羊角],里面的果品浮雕已经褪了色或变了形。

他就在那里凝视着,直到整个上午完全过去。然后三下两下地梳理了一下胡子,就坐在桌旁,吃起了他那又干又硬的茴芹饼干,他一面吃,一面浏览着他曾写在墙上的语录。

康斯特布尔[1776-1837]:“对我来说绘画是表达情感的另一种语言。”

惠斯勒:“一幅杰作是从第一笔就开始的。”

波洛克:“我忘记了什么?是人类?还是人性比艺术更伟大?”

尼采:“艺术并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它形而上的补充,是为了克服自然而产生的升华。”

毕加索:“人们利用绘画来掩饰他们的赤裸。”

唉,要是我有他的天赋该多好啊。

不过,他感到好多了,他拿起一尊十四英寸高的圣母马利亚的雕像,开始用砂纸磨光,这是他自己雕刻的。然后又用绿色给眼睛着色,用黑色画头发,粉红色的嘴唇,天蓝色的披风,接着又在烟火上转来转去让它干燥。他用一张报纸把它包好,放进一个有绳子束口的袋子里,他又下楼去了。没穿袜子,只穿着凉鞋,紧身裤,黑色贝雷帽。有时还戴副太阳镜。

在拐角处,他走到街中心,他要避开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家的门口,七姊妹中只有老八才去找她算命,她下巴上的那个小肉瘤上还长着六根很粗的毛。为了不偷偷溜进去,他曾花过一百里拉,然后问道:“夫人,请您告诉我,我能行吗?我能完成已画了五年的那幅《母与子》吗?那是我的杰作,这一点我是从骨子里都清楚的。”

她那尖声尖气的预言还是有些道理:“一个好厨子不会把昨天的汤倒掉。”

“那么,我的意思是它还能是那么好吗?非常好,太太,甚至可以堪称杰作的那么好?”

“杰出的画家创作出杰出的作品。”

“那我的运气如何呢?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平庸呢?”

“当你去做的时候就摆脱了,艺术是长久的而灵感却是短暂的。运气是好的,但可别停止呼吸。”

“我会避开不幸的命运吗?”

“那要看情况。”

就这些话,或者这类话就要一百里拉,没商量。

F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受到点鼓舞。

一个窗口上的百叶窗哗啦一声被拉了起来,接着一只装满垃圾的锥形纸袋从里面扔了出来,他忙低头躲过,那只纸袋落在他身后的路边石上裂开了。

当心落物伤人。

他转过街拐角就是为了避开三辆呼啸而来的黄蜂牌摩托车。真是太危险了。这个闷热难当的夏天现在开始慢慢地向凉爽的秋天转变了。他急匆匆地走着,倒不是为了他那缺少食物的肚子。他经过广场上一个个水果蔬菜摊床,左绕右拐地穿过奥尔塔诺的街道,来到维克奇欧大桥。啊,这真叫一个画家眼界大开!他喜欢这儿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小街,窗口晾晒着洗过的衣物。旅游者几乎都走了,但店铺仍在为下一年人们的到来做准备,拼装画框,切割皮革,贴马赛克,妇女用稻草编织草帽。他捏着鼻子走过一个鞣皮厂,接着又是一个马厩,一股臭皮子味还没过去马上又是一阵热烘烘的马粪味。一阵车喧马叫之后又一阵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F快步走过一家小得可怜的画廊,在那里有他的一张动作派作品,在那儿挂了一年多了。他对此并无抱怨,因为艺术有时就要等待时机,需要一些偶然的机会。

在一个小广场上有不少石凳,原来在战前的时候,这儿有些房子。现在这儿的居民中的老弱病残就坐在一些乞丐和年老色衰的妓女中间。靠他附近的一个妓女正梳理着发红的灰发,还有一个在用面包皮喂着鸽子,鸽子走近她,开始啄食。还有一个妓女,不算太老,戴着一顶不怎么好看而且松松垮垮的帽子。他两次注视着她,发现她实际上很年轻,身材也很苗条。他很想得到点性的安慰,可是那要花太多的钱。他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尊圣母马利亚的雕像,快步走进一家木器店。

阿尔伯托•帕尼尼罗是这儿的老板。他穿着一件罩衣,上面全是木屑和灰尘。他叫三个徒弟去忙各自的活儿,然后迎了上来,向他躬了躬身。

“啊,先生,你又雕了一个漂亮的圣母马利亚,让咱瞧一瞧。”

F打开了纸包,拿出不大的木雕像。

老板拿起雕像仔细审视着。他把几个徒弟也叫来一起看,说道:“你们看看这手艺,你们都没见过。”说完又打发他们去干活了。

“漂亮吗?”F问道。

“那还用说,谁看到这样的东西不想买呢?”

“那价钱呢?”

“呃,还能怎么样呢?还是老价钱喽。”

F的脸向下沉下一英寸。“那公平吗?我整整干了两个星期才得到五千里拉。而你到托纳布奥尼大街一转手就卖一万五千,如果有人把它拿到圣彼得大教堂让教皇给画个十字甚至能卖到二万。”

帕尼尼罗耸了耸肩膀。“唉,先生,时代变啦,真正的工匠已经没有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在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这类圣母雕像,现在在我这儿大部分的工作已是由机器来做了。我的那几个徒弟只是把面部刻一刻,再在衣服上加几道褶儿,再上漆,涂色。我可以发誓我做一个雕像花的成本只是付给你这价钱的三分之一,可是拿到商店里卖得同样的价钱。当然在质量上赶不上你的这个好,我这是真人不说假话,可是那些旅游者哪在乎这些。再说,现在那些商店老板也比以前抠多了,这一点你可以相信,在佛罗伦萨没有一个不抠的。我要得越高,他们给得越低。你这尊像他们若肯出七千五百就算幸运了。赚这么点钱,我还怎么付房租,支付其他开销?我还得靠其他产品,古董家具什么的去支付两个师傅和一个熟练工的工资。我还养活三个徒弟,他们要吃,要住。当然他们还翅膀不硬,不敢说三道四。我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一个天生畸形脚的儿子,三个白吃饭的女儿,一共六口人哪。唉,现在挣口饭吃谈何容易呀。噢,对了,如果你再雕个襁褓中的婴儿放在圣母的怀里,那我再给你加五百。”

“我还是就拿那个五千吧。”

老板数出五千里拉,都是破旧的面额为五十和一百的纸币。

“让你麻烦啦,先生。你真是个至善论者。怎么样,最近过得?”

“我想还是那样吧,”F叹了口气,“你别以为我没想过我直接把雕像卖给那些旅游者,可是如果我又雕又卖,我画画的时间从哪儿来呢?唉,没办法。”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帕尼尼罗说,“不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单身汉,你过得就算不错了。可我常常奇怪,你怎么总这么瘦呢?大概是遗传的吧?”

“我挣那点钱大多数都用来买原材料了,现在什么都贵得不得了。油彩,颜料,松节油,没有一样便宜的东西。一管铯黄就要差不多一千三百里拉,所以我有时不得不使用明黄。更不用说朱砂之类的颜色了。上个星期我碰到一只黑貂画笔,他们要价是三千里拉。一卷棉画布还要一万呢。这些东西这么贵还哪儿有钱用来买肉吃呢?”

“肉吃多了会影响消化的。我内弟一天两餐都吃肉,结果肝脏出了毛病。一碗空心面再来点奶油足可以让你胖起来,而且不伤肝脏。怎么样,你的画行势见好吗?”

“你不要问我这件事,我是不会撒谎的。”

就在附近的市场上,F捏了捏两只博斯克梨,还有西班牙香瓜。他又看了看一个篮子里的无花果,又仔细端详了一只带血的死兔子,他心里说我必须搞两幅静物实物写生。他最后只买了长长的一块面包和一点猪肚。还买了一个鸡蛋作为早餐用,六支香烟,四分之一棵卷心菜。由于心情比较好,他还买了三朵红色的大丽花,卖花的那个老太太还从篮子里抽出一支万寿菊白送给了他。买吃的东西是件好事,他想,这是让你开始着手最本质和最实际的事。它使得生活中许多东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比如,创作一幅杰作等等。他想后半生不再画画了,这也并没有多大的损失;但是,就在这种想法迫近的时候,一股焦虑感在胸中潮水般地涌动起来,他所要做的并不是要冒一身冷汗,而是要跑回他那兼作卧室的画室,支起画架,摆上画板,开始用绘画来回击它。我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最严厉的责骂。

那个戴着袋子般帽子的年轻妓女看到他手中那些东西中还有几朵花,便透过那短短的面纱冲他笑着走来。

F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把那支万寿菊送给了她。那姑娘,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笨拙地把花接了过去。

“你要什么价儿?如果不介意我问一下的话。”

“你是做什么的?是个画家吗?”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只是猜出来的。可能是你的穿戴,或是这些花什么的。”她不经意地笑了笑,眼光往那些石凳的方向徜徉着。她的嘴紧紧地收拢着。“你想知道价钱?两千里拉。”

他把贝雷帽往上抬了抬,走开了。

“我只要五百里拉。”这时一个年纪很大的妓女从石凳上忙站了起来。“她还是个雏儿,我经历过的她都没听说过。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但是F已经跑了起来。他要回去工作。他在车流中穿过,什么汽车,摩托车,卡车,他都没在乎,他很快就回到了工作室。

回来后,他坐在床边,两手握着,放在两膝中间,眼睛望着画板,心里却仍然想着那个年轻的妓女。可能她会让我放松一些,这样我也可以继续作画。

他数了数他还剩下的钱,然后把那些纸币藏在写字台抽屉里的一只折叠成卷的袜子里,然后把袜子放进衣帽架上的一个手提包内,把手提包锁上,又把钥匙放到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又把写字台抽屉锁上,把写字台抽屉的钥匙扔进了一个罐子里,罐子里装的是松节油,他想谁不怕弄湿手而去从里面捞那把钥匙呢?

大概她会让我先做事后付钱的,等我有了钱再付给她。我还要做两个圣母雕像,等我得到一万里拉,那时再从中抽出一部分给她。

后来他又想到,或许她对我是画家这一点挺感兴趣。或许我可以用一幅画同她做这宗交易。

他迅速地把一叠木碳画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看到一张画的是一个大肚皮的裸女在剪脚指甲,另一只肥硕的脚放在一只没有靠背的椅子上。他又跑回那个广场,那个女孩子仍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支已发蔫的万寿菊。

“如果我用一幅画来代替怎么样?是我自己画的,行吗?”

“代替什么?”

“代替现金呀,因为我手头没有现金。这只是我的想法。”

她想了一会儿,“行,如果你想这么着也行。”

他把那幅画打开让她看了看。

“噢,太行了。”

但这时她面纱下面的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着F。

“有什么不妥吗?”

她那惨淡的目光在广场上搜寻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没什么。我会要这幅画的。”

这时她看他正在端详自己就有点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正在找我的表兄。他说要在这儿见我。算了,如果他要来的话就让他在这儿等着吧。不过他是个很讨厌的人。”

她从石凳上站起身来,和他一起向圣阿戈斯蒂诺大街走去。

法比欧,那个房东,看了他们一眼,管她叫做小妞儿。

“这不干你的事。”F严肃地说。

“先把你的房租付清,别把你的钱全从尿道儿跑光喽。”

她在他那个工作室里脱衣服时,告诉他她的名字叫艾丝美拉达。

他告诉她他叫阿图罗。

那个女孩子把帽子摘下去之后露出一头厚厚的褐发,一双黑色的杏仁眼,小嘴不大带着忧伤,莫迪里阿尼[1884-1920,以画形象硕长、色域广阔、构图不对称的肖像画和裸体画见长。]式的脖子,牙齿虽说不算很白,但很结实整齐,眉毛处有些丘疹。耳朵上戴着一串长长的假珍珠耳坠儿,她没有摘下来。艾丝美拉达把衣服上的拉链拉开之后立刻就和他上床了。尽管她一再道歉说没能让他尽兴,但他还是感到很满意的。

他们坐在床上,他递给她一支烟,就是他那六支烟中的一支,一起抽了起来。艾丝美拉达说:“我找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表兄,他是我的老鸨,或者说至少是这类人。如果他在那儿等我,我真希望来一场大风雪,给他冻死。”

他们又喝了杯浓咖啡。她说她很喜欢这里,很想就住在这儿。

他听了之后有些恐慌。“我不想让人打扰我画画儿。你知道我画画时非常投入的。再说,这里也实在太小。”

“可我长得也很小呀,我会侍候你,也不会打扰你的。”

他终于答应下来。

尽管他怕她受委屈,身体受不了,可还是让她住下来了,然而又有一种满足感。

“有位路多维克•贝尔维迪尔先生,”房东从底楼向上喊着,“有一位绅士现在正在上楼,他要见你。如果他要是买上你一两幅画的话,你就没有借口不交上月的房钱了,更不用说六、七两个月的了。”

或许他真的是位绅士,F去了洗手间去洗手,这时那位陌生人慢慢地,屏住了呼吸,从楼梯上一层一层地走了上来。画家急忙把画布从画架上撤下来,把它藏进厨房的凹室里。他用肥皂结结实实地把手洗了一遍,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头冒出的烟把他眼睛熏得睁不开。F急忙用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把手擦干。来人不是什么绅士,是艾丝美拉达所说的那个讨厌的“表兄”,就是那个老鸨,他瘦高个子,五十多岁,眼睛不大,眼袋不小,还留了细细的一道胡子。他的手、脚都很小,穿了一双尖皮鞋,鞋子显得有些大,还罩了一副灰鞋罩。他的衣服尽管熨得平平板板,但仍看出已经很旧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用马六甲白藤制作的手杖,头上顶着一顶珍珠灰色的礼帽。虽然他尽量掩饰,但还透出一种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派头,这让F感到一阵发冷。

他躬了躬身,说话时就像同老朋友闲聊,他解释说,他近来情绪不太好,这倒不是因为健康的缘故,而是一个星期以来一直在拼命地找艾丝美拉达。他说他们之间因为几个里拉的一点小事闹了个误会,后来又补充说,就是该是七里拉而误认为是一里拉了。“这些事就是最好的数学家也难免会出错的呀。可是你对那些根本不听你讲道理的人有什么办法呢?结果她打了我一记耳光就跑掉了。我们通过双方的熟人约定了一次见面,我想向她解释一下那件事,我还拿来了我账户上的证据。但是,尽管她答应了,可是到时候她又没影了。她也年纪不小了,怎么说话又不算了呢?”

他后来在圣灵广场听一位朋友说她现在正和一位先生在一块儿。路多维克说很抱歉打扰了他,但 F必须明白他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相扰的。

“先生,请您能谅解我。这是涉及到四个人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她乐意她可以继续服侍您,随时都可以。不过我听房东说您也并不是很有钱的。可她还要养活自己,还有个在费索尔快要饿死的父亲也得靠她养活。我想她未必和您讲过她父亲的事。要不是我的帮助,恐怕她父亲早就进棺材了,可能现在坟上的草都老高了。她必须跟我回去,在我的指导和保护下干活。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还有个彼此的责任问题。这也不仅仅是她对我的责任,你知道,我动过一次大手术,还有我们俩对她快要饿死的父亲的责任。也还有对我年迈母亲的责任,她都八十三岁了,很需要一个人照料她。我知道您是个美国人,先生。这是一回事,但意大利是个贫穷的国家,在这儿,我们每个人都要对四五个人的生计负责,否则我们都得玩完。”

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很富逻辑性,只是有时上不来气儿,好像最近的手术不时地影响他。他说话时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观察着,好像艾丝美拉达就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F一开始有些气愤,后来听得挺有兴趣;虽然心里也不免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人并不是房东所说的那种可能会买画的有钱人。

“她要靠卖娼为生了。”他说道。

“先生,”路多维克很动情地说,“要知道这一点很重要,这个姑娘欠我的太多了。我遇到她时她才十七岁,是个衣食无着的乡下姑娘。我不想细讲,这也不对你的胃口。她之所以选择这个职业,也是出于你我都知道的原因。她缺乏自立的能力。我认识她完全出于偶然,我说我可以帮助她,当然我也不是干这一行的。长话短说吧,我花了很多时间教她这,教她那,想给她找个好点的人家。就拿最近的一件儿来说吧,在她新认识的顾客之中有一个很有钱的残疾人,她每周都去他那儿,那个人想娶她,但是我极力劝阻她,因为他是个乡下人。我还照顾她的身体,吃穿。我让她定期去医院检查,吓走那些带淫具的嫖客,尽量避免有些行为不端的人对她进行侮辱和伤害。请相信我,我是保护她的,也是真心爱护她的。我对她就像对待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她是不是就在隔壁那个屋子里?为什么不出来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他用手杖指着凹室的帷帘。

“那是厨房,”F说,“她上街去了。”

路多维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吹了吹手指。当他机械地四周寻视时,突然眼睛一亮,他似乎是看到了 F的画,产生了兴趣,一时间他的五官都活跃起来了。

“噢,你原来是个画家!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一个人心里有事就和瞎子差不多。噢,对了,我听说您还是个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不,我只是个画家。”

这个老鸨把 F最后一支香烟拿起来抽上了。他一边眯着眼看着墙上的画,一边吸了几口烟,后来把几乎不能再吸的烟头熄灭后又装进了衣袋里。

“真是巧得很。”他原来是做画框的。后来又成了斯特劳兹街一家小画廊的股东,所以对画也是有一番研究的,他对画的行情也十分清楚。但是他的那个画廊,由于合作者玩心眼又手脚不老实,后来倒闭了。他也没有资金重新开业。在那之后他又切除了一个肺叶。

“所以我一根烟都不敢抽完。”

路多维克剧烈地咳了一阵,F认为他没有说谎。

“像我这样自然是难以维生的,连做画框都累得受不了。所以,有艾丝美拉达同我一块干活就好多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很有胆量的。”画家回答说。

“我当然不是指你到我这儿来,当面告诉我该如何做人做事。我是指你靠一个姑娘卖身来生活,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总不是一件道德的事。艾丝美拉达可能是多方面欠了你的,不过她的灵魂并不欠你的。”

那个老鸨拄着手杖严肃地站了起来。

“既然您提到了道德这样的字眼,先生。我问你,你是个有道德的人吗?”

“在艺术上,我是的。”

路多维克叹了口气。“啊,先生,我们到现在还没明白我们在谈论谁,又谈论些什么。道德有多少种依据,又有多少种表现方式。就拿灵魂来说吧,谁又说得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吧,十字架上绞死的贼是同我们的主一块儿升天的。”他又是一大阵的咳嗽。“记住,那个姑娘的意志是自由的,是她选择了这个行当,可不是我逼她干的。她干这一行不需要什么技术,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当然她还干得不错。这主要是她年轻,再加上有人点拨。不过她还需要人给她指导,给她提供一些管理方面的帮助。你还记得她那顶帽子吧?有好几回我都要把它给烧了,很明显,那太缺乏品位了。她的衣服也是一样,可她就是那么固执,不听劝。但我还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尽量想改变一下她的状况。这一点虽说不重要但是很必要。何况这也是受她之托我才做的,你又怎么能说这是件坏事呢?道德的基础是互相了解对方的需要并互相合作。互相宽容并不是让人们借此来批评别人的借口。总之,耶稣是怎么说的来着?”

路多维克把帽子摘了下来,他已经秃顶了,两边还有几根灰白头发。

这时,他显得有些忧郁。“你不是已经爱上她了吧,先生?如果已经爱上她了,那你就直说,我马上就走。爱情就是爱情,还说什么呢?我没有忘记我是个意大利人。”

F想了一会儿。

“还没有,我想还没到那个地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影响她做决定。”

“你现在想做什么样的决定?”

“那要等我和她说了之后再由她定。”

“你的意思是看她是否决定离开这儿?”

“一点不错。”

“那得要看她怎么说了。”

老鸨这时用手把头上的汗擦了擦,显得有些放心了,又把帽子戴上了。“你们这种关系从目前看来是挺方便的,不过作为一个画家,要有自己的事业追求,要是离开她会更好些。”

“我并不是说我要让她走,”F说,“我是说我不会干涉她自己做决定。”

路多维克向他躬了躬身。“你真有真正艺术家的那种客观性。”

在他出去时,他用手杖把凹室的帘挑开,看到放在厨房桌子上的F的那幅画。

他一开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向后退了两步以便看得更清楚。“太了不起了。”他喃喃地说道,边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

F抓起画布,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把画插到写字台的后面。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真是一幅好画,这幅画叫做什么?”

“母与子。”

“真正抓住了毕加索的精神了。”

“是吗?”

“我读过他的这句话:‘你画的并不是你所看到的东西,而是你了解到其内部的东西。”

“说得对。”F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都得向大师学习,他们已是登峰造极了。只要我们努力超越,就会出现新的一代宗师。”

“谢谢。”

“等你完成了一定告诉我一声。我有些熟人,他们对现代的严肃作品是很感兴趣的。我准保给你卖个好价钱,当然也是交给正当的委托人去办。看来你是天生就有绘画天分的人,我祝贺你有这样的才华。”

F脸红得发光。

艾丝美拉达回来了。

路多维克跪倒在地。

“去他妈的,走自己的路。”她说道。

“啊,小姐,我的不幸恰是你的幸运。你的朋友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你要相信我。”

可如何画祈祷文呢?

妈妈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穿着在家中穿的棉布裙子,挺不自然地等着拍照片,然而等到这张没有任何生气的老照片都已泛黄,笑容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了,贝西在几年前才寄来。这就是这张快照,也就是这幅画的主题。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两者合在一起呢?就是说,如何把一张旧照片变成一种艺术呢?把双重的意象合在一块儿,一个在其中,一个在其外?

这幅画的尺寸是51×38,都已形成外面的硬层了(她的手,脚还有他的脸),大约四分之一英寸厚的色彩,是不同时间一层一层地涂上的,对桩桩往事的另外表达就是那色彩本身了。这也正是五年来他不停而又时断时续地画它的谜,因为他想把它藏起来,直到它对他越来越重要,所以尽管大部分都已完成,只有母亲的脸却一直没有完成。五年来他每次继续画时都和最初开始画时一样,尽管每次也总是这儿添上一笔,那儿加上一道,或用调色刀把那已干了的外形再修整一下。仅就妈妈的形象他就试过种种方法了,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有他呢?还是没有他呢?要贝西不要呢?但爸爸是没有的,他已经作古了;她要年轻些呢?还是年老些呢?有时他还想到在米兰时打扫房间的女佣安娜玛利亚•奥利欧维诺或特利莎;甚至有点像萨斯坎德,头脑真是乱极了,他是我到罗马时第一个遇见的那个男人。妈妈离开了,他也离开了,然后在画布上把他们带到一起,让他们成为永恒的母子,而且是以油画这种独特形式表现的。这一构思是如此完美,让每个观赏者都叹为观止,认为无人能及,更谈不上超越,因为这是 F的杰作。的确,这是一幅杰作。他曾把她画成哀愁的,画成喜悦的,画成高的,画成矮的,试过立体派画法,或用超现实派画法,甚至用紫色和褐色斑点为表现手段的动作派技法,也试过黑白分明的克莱恩或马瑟韦尔的抽象画法。有一回为了画手指还特意用粘土制成一个老照片上一个手指的模型来模仿,但无论如何也画得不成功。

他画的那些面部几乎每天都在变,他的脸是个小孩子的脸,她的脸仍是她自己的(她已经离开人世很久了);可是现在,虽然一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孩子那张脸,以及其余的地方,但对于她的脸却从未感到满意过———总感到少点什么———自从画上之后有好长时间了;他日日夜夜地用调色刀一点点地把面部的色铲掉(又是一幅空白的脸),第二天再重新开始画。然后,就在当天,最迟也是第二天又一次铲掉,偶然的情况是用东西把它挡住,希望过两天会感觉好些。可是结果仍是颜色尚未变硬就又被铲掉了。算起来,他也重新画过一千张脸了,同时又孕育和构思了不下一千张脸,心想总有一张能够让他满意的;然而仍然不能真实地表现出来———至少是一种艺术上的真实。要说真实性,贝西那张老照片是够真实的了———那是柯达胶卷和相纸。可是一到了画布上,有那么多的东西都不见了。有时候他甚至想干脆把那张老照片撕掉,而仅凭(对照片的)记忆来画,可是又舍不得把她这个最后的形象给毁掉。他害怕毁掉那张快照而继续画那个坐在台阶椅子上矮胖身子上的头部,小 F泰然自若地站在她身旁,知道她已经死去了(至少在画中)可仍然装做不知的样子,然后等到画的其他部分的彩色已变干变硬,又把这部分铲掉。

对那个男孩我已经基本上把握住了,而对于她有时,但就那么几分钟时间,也似乎把握了,可那不是在他们都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不画她的脸是为了让他在她的面前,最好是从时空的角度来看他们是两幅画像。我是该把他安排在左边,而不是在右边?我曾试过一回,但效果不佳。现在我只好让这一方实实在在的投资暂时维持现状,如果我把这两幅像中的任何一个铲去(不知该用凿子还是该用炸药),这块画布就该整个儿地扔掉了。如果我不得不重新开始的话,我可能会把我生活中残留下的东西也一块儿铲掉了。

不管她是谁,你怎么能发明创造她呢?我记忆中的东西太少了,只有她的死,甚至她在垂危时的情况都不记得,只是最后的那几天。现在人们生了病可以轻松地用青霉素来治愈。那时我才六岁或七岁,也有可能是十岁,而且我只记得在葬礼上我并没有哭。这件事多年来也没有让我感到不安。但贝西寄来那张照片之后,我开始按照片给她作画,我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也许我这样想并不符合她的意愿,我是说死亡这件事。不过,无论是那种想法还是我本人从本质上来说都不带有哀悼的性质,可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个人意愿的问题。现在的事实是我惧怕画画,就像我可能会发现我自己的某些内心的东西那样。

我没有诵祈祷文,尽管我可以查一查字典认一认那里边的字。

如果她仍然是在星际间游荡的游魂,而找不到天国之门,那她将如何?

他把那幅画藏了起来,又开始雕那个没有婴儿的马利亚雕像。艾丝美拉达很喜欢看在木屑纷飞中圣母的形象就从一块木头上突现出来的那个过程。


早晨那个姑娘只喝些咖啡再加点牛奶,睡在厨房凹室里的一个小床上,他画画时她总是避开他。每天早晨她到他的房间来要几个里拉去买东西时,只是看到画布的背面。她看来是在他作画时不想去看的。“还没画好。”他说,而她点了点头,就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因为他感到他在作画时如有人在身边就感到很不舒服。过了些日子他曾想该让她离开这儿了,但当他想到她还这么年轻,几乎不算个成年人,就像一个小孩子的大姐姐,他又改变了主意。曾有那么一回,她拐弯抹角地提到那幅画,问他为什么那幅照片让他那么专注。“别管闲事。”F说道,她耸了耸肩然后走开了。她在厨房里慢慢地读一本电影杂志上的爱情故事连载。她购物,烧饭打扫房间,但不太像他那样常洗澡。在他画画时,她在厨房里为他补袜子,缝内衣,还为自己改裙子,她没有几件衣服,只有一件汗衫,一条裙子和两条妓女所穿的那种连衣裙。她从其中一件上取下两朵银色的玫瑰花,又从另外一件上拆下几道饰片,把原来的低领口提高了些,又把腿上的开叉向下缝了几针。她有件黑色的紧身汗衫,穿上显得胸丰颈长,两只眸子黑黑的。她的内衣上有几处补丁,除了一件无袖宽松的内衣之外没有一件显出诱惑力的衣服,这件衣服倒不错,只可惜颜色太红。她还有几串不值钱的珍珠项链,一双很普通的家中穿的便鞋。她那双金色的高跟鞋已经用报纸包了起来并放到了一边儿。他想,这到底能放多久呢?这个姑娘在烹饪方面是很有天才的。她把他的饮食照料得很好,多数情况是吃通心面,橄榄油炒青菜,偶尔也吃点猪肚和兔肉。她安排这些只需几个里拉,看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比一个人更省钱。有时一连几天他净顾工作而很少关照她,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当他需要她时,她很高兴和他上床,也十分温柔,这时才感到她对他是有用的。有一回艾丝美拉达建议说她可以为他作裸体模特让他来画,可是他没有同意。她的粗胳膊,长长的脚有时让他想起贝西做姑娘时的样子,尽管她们并不怎么相像。

十月的一天早晨,F从床上跳下来,因为这时突然产生一股灵感。吃早饭前他就把那幅画从收藏的地方拿了出来,想一下子完成它,可是他却发现钉在画架上的那张贝西寄来的照片不见了。他把艾丝美拉达叫醒,可是她说她没看见。F飞跑到楼下,把垃圾袋里的垃圾倒在人行道上,在烂面条和西瓜皮里发疯似的翻来翻去。这时房东见状拼命地挥动着胳膊,威胁说要去告他。没有找到。他回到房里又翻了个底儿朝天。艾丝美拉达也忙不迭地来帮忙,但仍无结果。整个一上午他都坐立不安,一笔也没画成。

“我不知道你干吗要照着像片儿画呢?好像有点滑稽。”

“你真的没拿吗?”

“我干吗要拿它?那又不是我的照片。”

“要教训我一顿吧?”

“别瞎猜啦。”她说道。

他气得直抖,又很伤心。

当着他的面儿她又把那柜橱的抽屉找个遍,其实这些地方他都找过十多遍了。就在抽屉的上面,在一本关于乌切洛[1397-1475]的书下面,他找到了那张照片,那本书是他在读着的。

F的脸红了。

“你这么胡乱猜疑,我不怪你。”她说,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你责怪我也是应该的。”他自责地说。

吃过午饭后,她把他遇见她时戴的那顶帽子又戴上看一看该如何改一下。

看到那顶天鹅绒的帽子他的眼睛一亮。F又有一个灵感。

“就这样,我给你画下来,起码画一张素描。”

“画它干吗?你不是说我戴着它难看吗?”

“就是因为它独特。过去就有不少大师,他们先是被一顶帽子所吸引,然后才画帽子下的那张脸的。仑勃朗就是这样。”

“好啦,”她说,“这对我来说太玄妙了,你还是赶紧画你那幅油画吧。”

“今天就干这件事。”

她同意让他画了。他先用木碳笔迅速地画几笔算是热身。然后开始画起来,在帽子上特别下功夫,接着他就用铅笔把她也画了下来,这样可以再画成油画。

在他画画儿时,他问道:“你是怎么沦落风尘的呢?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路多维克干的?”

“风———风尘?”她说话时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既然你已经咯咯叫了,那就好好儿地生你的蛋吧。”

“我是关心你才问的。”

“又来了不是,对有些事情闭上你的嘴巴就是最好的关心。不过如果说你只是想满足你的好奇心的话,我倒可以告诉你,路多维克和这件事无关。至少一开始时是这样,他只是我较早的一个客人,而且我为他提供了服务到现在还没付钱,更不用说他还从我那儿偷了几笔钱。他是我认识的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蛋。别人起码还有点廉耻,我倒不是说别人和他有多大区别。不管怎么说,那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现在告诉你了。可能我现在正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情妇。”

F不再理会这种嘲讽,继续作画。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不是因为我的什么挨饿的父亲,可能他和你说过这件事。我父亲在费索尔有一个小农场,他不仅一身粪臭还有一身铜臭,就是没有一点儿人味。他让我妈妈和我姐姐为他牛一样地干活。我跑了出来,因为我不愿意当他的奴隶。还有,他闲着没有事时还对我摸摸索索。不过多亏了他,我还念了几天书。我干这一行是因为我不想给人当女佣,可我又不会干别的。跑高速公路的一个卡车司机给我出的主意。虽说我已经干上这一行了,可是我特别腼腆,所以我才让路多维克为我拉客。”

她问是否可以看一看把她画成什么样,同时她还问:“你给这幅画取个什么名字?”

他早已有了想法:“一个年轻妓女的画像。”但是他却说:“‘一个年轻女郎的画像,’我要把它画成油画。”

“这对我来说太玄妙了。”她说,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我想留在你这儿,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再说,我想一个艺术家一定懂得生活。如果果真是这样,我可以从他那儿学不少东西。现在我从你这儿学到的是你让我了解到你和别的人都一样,望着你的抽屉发抖。情况就是这样,当你认为你穷的时候,肯定有人比你还穷。”

F又在纸上画了三张,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其中有一张是艾丝美拉达头戴一顶黑帽子,手里拿着万寿菊。

第二天上午,仅几个小时他雕的圣母像就完成了一半,为了庆祝一番,下午他带她去做了每日祷告,还给她讲了一些伟大的艺术作品的事。

她虽然听得不太明白,但是心里很感激。“你也不是个哑巴嘛。”她说道。

“那要看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他们去看了电影,后来又在一家咖啡店要了冰淇淋,这个店离那个少女广场不远。那里的人上下打量着她。F瞪着这些人,他们这才低下头去。她甜甜地一笑,说道:“你在雕圣母像的时候,你是那么轻松自然,可是一画那幅画,就好像一点儿灵气也没有了。”

他承认这一事实。

她承认在他跑到楼下垃圾袋中去寻找那张照片时,她偷偷地看了那幅画好半天。

很奇怪,他并没有责怪她。

“你认为那幅画怎么样?”

“那个女人是谁,那个没画上脸的。”

“我的妈妈,她年轻时就死去了。”

“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

“他看上去很忧伤。”

“就是要造成这样的效果,不过我不想谈论这件事。这可能会毁了这幅画。”

“在我看来你是在画你自己,在母亲的怀抱里。”

他一时感到惊讶。“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母亲毕竟是母亲,儿子毕竟是儿子。”

“一点也不错,但是我是想努力让她摆脱死神的魔掌。不过这也无大碍,首要的是画的本身,如果我把它完成,它很有可能成为一件一流的作品,如果我要是能把我有时头脑中想见到的那种意境表达出来,这幅画肯定会不同凡响。一个人如果一生能创作出一幅这样的作品,也就可以说是成功的了。如果我要能创作出这样的一部作品,我有时甚至想如果我这辈子要是创作出这样一幅作品,我过去的一切错事即使再重来一遍,甚至变本加厉,我也不在乎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怎么说?”

“我是说我会原谅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错误。”

“我可不会那样,”艾丝美拉达说,“我要画十幅伟大的作品。”她说完又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好笑。

他们在过桥时,艾丝美拉达说:“你可真够痴迷的了,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耗费五年的时间去画一幅画。要是换了我的话,我宁愿把它放到一边去干些能赚钱的活儿。”

“我有时也是这样,比如,我正在给你画的这幅肖像画。不过我还得回到那幅‘母与子’上去。”

“为什么人们那么爱谈艺术?”她问道,“甚至连路多维克也一样,在他不算账时,也总谈艺术。”

“艺术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美,而且不仅是美,还更主要是个谜,所以人们爱谈论它。”

“在你画我的那幅画里,谜是什么?”

“这个谜就是你被摄入画中从而被赋予了更多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变成了艺术。”

“你的意思是我就不再是我了?”

“绝不会再是你了,艺术不是生活。”

“那就让它见鬼去罢。如果让我来选择,我还是选择生活。没有生活哪儿来的艺术。”

“没有艺术便没有生活,对我来说至少是这样。如果我不是艺术家,那我就什么也不是。”

“我的上帝,难道你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如果没有艺术,我也不再是真正的人。”

“我个人以为你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我在学呀。”F叹了口气说。

“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谜?”她问道,“我不喜欢这一套。我周围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就是我不再让它增加的话。”

“那就要入世。”

“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有一件事那就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是搞艺术的,这你是知道的。这种想法我认识得太晚了,我浪费了我大部分的青春。艺术的谜在于它比你画上去的或后来又加上的每一笔都不能及的那种东西。尽管你画的是一棵老树,但当你看你的画时,就好像它也在瞪大了眼睛看着你。对我来说还有一个谜就是,尽管我拼命努力,但始终未能完成我这幅最好的画。”

“如果让我来说,”艾丝美拉达说,“我的谜是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尽管我也清楚你只是不把我看成是个贱货而已。”

她说这话时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路多维克在一个早晨就来了。他戴了一副新的黄色手套。他看到已画完的艾丝美拉达的画像,48×30英寸,她头戴黑色的帽子,长长的颈子,手中拿着几支万寿菊。这几乎让他难以置信。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你肯给我一半收入,我可以给你卖到一百万里拉。

F同意了,这个拉皮条的把手指一交叠[中指叠交在食指上,表示预祝好运],拿上画就走了。


一天下午,艾丝美拉达出门去了,路多维克跑到楼上,上楼时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他来到工作室,手里还提着一个录音机,他说是借来采访F的。

“采访我干什么?”

“为将来留下一个记录,我要把这个采访内容登在《世界艺术》杂志上,我一个表弟在那儿当总经理助手。这有助于你在画廊举办你的第一次画展。”

“我要画廊做什么,去展出我那幅还没有画完的画吗?”

“你最好更多地画一些。坐下,对着麦克风讲,我已经打开了,别担心机器。它不会爬到你腿上去的。放松点,别紧张。只要如实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就行。注意别浪费时间为自己辩解。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路多:很好,我是路多维克•贝尔维迪尔,正在采访画家费德尔曼。请您告诉我,阿图罗,作为一名美国人,绘画对你意味着什么?

F:它是我整个生命。

路多:当一个画家在作画时,你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F:这一点很难说,我常常感到我就像一个行动迟缓的巫医。

路多:请郑重其事地谈,不然我就得关掉机器了。

F:我并没有坏的意思呀。

路多:作为一个美国画家,你对波洛克做何评价?你认为他对思想解放方面有影响吗?

F:我想是的。但真正的解放是你必须要解放自己。

路多:我们在讨论绘画,并不是你个人的心理,波洛克改变了现代绘画的现状,凡是有些文化教养的人都这么说。你不认为在我们这个国家还有许多人并不了解他吗?可我们并不落后啊。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也包括你在内。凡是抱着旧的模式不放的人都只是在同陈腐的东西打交道,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F:我并不完全同意,过去的东西并不都是陈腐的,而是有其丰富的内涵的。

路多:好,我们来谈下一个问题。你所喜欢的画家是哪一个?

F:哦———我倒不认为只有一个,我所喜欢的画家有很多。

路多:如果你认为这样会更好,其实那就错了。这里没有什么狂妄不狂妄的问题。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就回答:利奥纳多、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还可能有个把人,但绝不会凡是有名的画家都在内。

F:我是实话实说。

路多:好吧,让我们继续。开诚布公地讲,你从事美术的目的是什么?

F:我要尽力去做好我要做的事,尽量超越,我目前的目的是创作一幅尚未完成的杰作。

路多:那幅关于你母亲的作品?

F:是的,“母与子”。

路多:你的独创性是什么?你为什么对这一主题如此有兴趣?

F:我反对什么独创性。

路多:这是为什么?请你解释一下。

F:大概我还不具备独创性,起码目前还没有。

路多:我的上帝!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F:四十岁,刚过四十。

路多:可你为什么那么小心谨慎,如此保守?我已经五十二岁了,可思想还像个青年人。好了,请告诉我,你对通俗艺术有何见解?

F:如果它不靠近我,我也不会去主动接近它。

路多:(一时语塞)

F:你刚才说什么?

路多:请注意我所问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画画?

F:我要用我的画阻止时间的流逝。

路多:这倒是个高论,好,请说下去。

F:我已经说完了。

路多:说得明白点,公众要读的。

F:好吧,艺术是我理解生活的一种手段,也是对于我一些推测的验证。我塑造艺术,艺术也塑造我。

路多:我们有一句谚语:“驴子叫声再高也难以上达天庭。”

F:坦率,我倒不在乎你的一些措辞。

路多:你的意思是说画布是一个可怜的艺术家的另一个自我吗?

F: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你那种说法。

路多:我在尽力对你表示更深的敬意。先生,你曾对我说过你把艺术看做一种道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F:那只是我当时的一种想法。我想大概绘画这类东西给人类的价值在于人们对它的反应。你可以说它增强了人们的意识。如果他感到了美,那它就会让他比原来更知道美,可以说,它增强了他的人性。

路多:你说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在强奸女人时也会有反应的,不是吗?如你所说,它也会增强人们的意识。

F:那是不同的反应。强奸并非艺术。

路多:情感就是情感,别管它是如何产生的。它本身并没有道德与不道德的问题。比如有人对阿尔诺的落日产生反应,你能说这种反应要比闻到淹死人的死尸的反应更好或更为道德吗?那么,那些拙劣的艺术又怎么样呢?如果说反应就是比一幅伟大的作品有更多的情感的话,是否可以证明拙劣的艺术也是如你所说的道德呢?

F:恐怕不能。好吧,可能绘画本身并没有,但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大概艺术家有的吧?那就是他在作画时他是有的———他在创造形式秩序。秩序是保护我们一切人的,对吧?

路多:不错,监狱也有秩序。记住,有些讨厌鬼也曾是了不起的画家,请原谅我用了一个这样的字眼。是不是这就必然让他们成了有道德的人了呢?当然不是。要是一个画家杀死了他的父亲,然后又画了一幅十分漂亮的耶稣升天图呢?

F:可能我表达得不够准确。可能我所说的意思是我在作画时我最感受到的道德,就像融于真实之中。

路多:现在是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我客气点说,先生,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一堆废话把我攻击一顿。

F:你看,路多维克,我不明白,如果你不在意我这么说的话,我倒想知道,既然你只是想侮辱我的话,又何必带这么个机器来?现在你把它给我拿走,派些正当的用场吧。

路多:我不是仆人,先生。我是环境所迫才从事这个不体面的工作的,但是,路多维克•贝尔维迪尔也是有尊严和体面的人。你别以为因为你是美国人,你就可以践踏欧洲人的权利。你让我很不舒服,也给我带来许多不幸,就是因为你干涉了我和那位不幸的姑娘之间的生意关系,使得四个人的生计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你似乎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你给我们带来的危害———

采访结束。


F狠狠打了那台录音机一拳。


每天早晨他起得比以前更早了,他起来后就画画,等候天亮,尽管天上密布的云无法让光线照射到屋里。最近他也对日常生活的事情有了点耐心,如洗洗衣服,穿着打扮,吃东西,甚至上卫生间。前一段时间他一心作画把这类事都看做负担,极没耐性。每天把画从收藏的地方往外拿,再放到画架上也是很麻烦的事。还得选择颜料,调色,拿起那张老照片(几乎难以忍受)才能开始工作。他本可以在画完后就把画放在画架上,用东西把它遮盖起来,照片也因在画架上不往下取,可是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每次都在把画笔浸泡在盆里清洗干净并收好颜料后也把画取下收藏起来。以往,他有时在画画之前拿起一支画笔,站在那儿沉思或幻想,或有时就呆呆地望着那幅画,让精神放松一些,心境平和地欣赏这幅作品。有一次他画了一小时,而有时又只不过画上一两笔。他吃上半个蛋卷,喝上一杯浓咖啡感到心满意足。这些东西都是艾丝美拉达给准备的,吃完之后他就点上一个烟头,看看杂志。但是现在,他有些日子只是站在“母与子”的前面,心中充满恐惧,每画一笔都心惊胆战的。

由于痛苦,他画上一些深色。画面仍无大变化,那个男孩还是以前那个样,而母亲的面部仍是一天一个样地变幻不定,每天他在用调色刀往下刮色时,艾丝美拉达就在厨房叹息;她知道那是调色刀在画布上发出的声音。这时 F突然想到用这个姑娘做他母亲的模特。虽说她十八岁,但她却是个活生生的人,贝西在拍这幅照片时他的母亲也是刚近中年,当然她和艾丝美拉达并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不过这也正是艺术上的那种自相矛盾的性质。艾丝美拉达同意全裸来为他作模特,可是画家让她把衣服穿上,因为他只要画她的脸。她按他要求把姿势摆好,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样子是那么可爱,那么投入,那么心甘情愿地几个小时都坐在那里充当模特,而他一边不停地同自己以往只一个人进行创作的习惯作斗争,一面极力想重新塑造母亲的脸部。原来用照片上的肖像为模本,我已经充分地运用了自己的想像力。但这一次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还是又把刚画好的面部又刮掉了,这回模特哭了起来。F让她平静下来,因为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这回画他自己,不再和母亲在一起,而是和贝西在一起,《姊与弟》。艾丝美拉达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因为“这样就用不着那张照片了”。可是 F回答说:“也不尽然。”他说他还得用照片,因为他要在“空间和心理上”把握好他们的关系。

在晚饭吃面条时,那个姑娘问他是否所有的画家都那么艰难。

“你说的艰难是指什么?”

“我是指画一幅画要用几年时间。”

“有些人是这样,也有些人不这样,你怎么想到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说。

他把叉子摔在桌子上。“你是不是怀疑我的才能?你这个婊子。”

她站起身来,走进小凹室里。

他躺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满脑袋令人不愉快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艾丝美拉达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吻了吻他的耳朵。

“原谅我,亲爱的,我是希望你成功。”

“我会的。”他大声地说道,从床上跳了下来。

第二天,他穿上一套小孩子的服装———一件短上衣和一条到膝的短裤。他穿着这身衣服作画,体验着已逝的童年的心理,但是这也没有奏效。所以,他还是先把艾丝美拉达的脸画到画面上去,结果还是白天画上去,晚上刮下来。

要生活,要画画。活着还要画画,他就得继续雕圣母像,由于心绪不佳,他有些不愿意再雕下去。后来一天艾丝美拉达告诉他,他们的酱油还有,但面条没有了,于是他用了三天时间雕完了一尊像,匆匆地送到帕尼尼罗的店里,可是这位店主耸了耸肩膀,不肯接受。“我的徒弟已经大量生产这种玩艺儿了,坦白地说,他们模仿你的刀法,工作得很快。呃,现在这个时代,工艺界都是这样。现在这些雕像都成了堆。可旅游者得等到春天才能来,那些巴伐利亚人怎么的也得等很长时间才能翻过阿尔卑斯山到这边来。不过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技术,我给你两千里拉,你看是留下还是拿走?今天我很忙的。”

F没吱一声,走开了,他后来突然想到在柜台上有一副黄色手套,他似乎见过的,那是谁的呢?在回去的路上,他沿着阿尔诺河走着,他把那尊雕像扔进了河里。它把绿波荡漾的河水溅起了一片金色的水花,沉下去了,又浮到水面,身子翻了过来,顺流漂下去了,两眼仰望着蓝天。

后来他又做了两尊,精工细作,十分精致,然后他自己拿到托尔纳博尼大街和新葡萄园去卖,但运气不佳,那里的货架上摆满了宗教里的种种人物雕像,只有一个商店老板想出六千里拉向他订做一尊玛丽莲•梦露的雕像,最好要裸体的。

“那类东西我可做不来。”

“那么浑身长满粗毛的施洗者约翰呢?”

“雕他要给多少钱?”

“我出五千。”

“可是我认为雕他没有多大意思。”

艾丝美拉达想撞撞运气去卖那两尊雕像。F让她不要到帕尼尼罗那儿去卖,于是这个姑娘一手拿着一只雕像,站在教堂广场,终于把一只卖给了一个大个子德国牧师,他付了一千二百里拉,另一只让一个戴黑纱的寡妇买了去,她只向她要了八百里拉。当 F听到这些情况之后,他咬了咬牙,发誓说他以后再也不雕了,艾丝美拉达劝他不要生气。

他就找些临时性的工作,先是在洗衣店找了份活儿。那份工作累得他晚上没法再画画。一天早晨他在洗礼堂,和圣•基亚拉以及中央车站的人行道用粉笔画圣母的画像,她身穿蓝色的长袍,怀里抱着孩子,站在天使长拉弗尔的身后,在那儿他差一点被警察抓起来。过路人围在旁边观看着他画,可是当他拿着帽子向他们要钱时,他们又都匆匆地走开了,只有几个人往圣母身上扔了几枚硬币,F把钱拾了起来,又换地方去画了。一个身穿褐色僧袍,脚穿凉鞋的僧人一直跟随着他。

“你为什么不找个能赚钱的工作呢?”

“忠告并不值钱。”

“艺术也同样不值钱。”

他来到凯普勒布兰卡奇,并在那儿一直呆到天黑,他端详着马萨乔的壁画,惊叹这些天才的杰作。如果你要没有这种天分,要达到这种境界是十分困难的,一幅杰作就是一个奇迹。可是在艺术的领域里,奇迹也是层出叠现的呀。

他从身边的一位艺术家那儿借了一支鱼竿钓起鱼来,在三圣桥的桥边上坐着一排人在垂钓。F把鱼竿拴在栏杆的钉子上,然后他就走来走去地等着,每几分钟就回来看一看,那个浮漂还在阿尔诺河上漂浮着。他一无所获。可是他身边那个老人却钓到八条鱼,他给了他一条一只眼,很难看的鳗鱼。那是十一月份,先是多云转阴,后来又下起雨来。工作室的天棚已出现了一块块的湿斑,丰饶角已经开始漏雨,房间里很冷。房东在十二月之前是不肯给暖气的。要想取暖很困难。但艾丝美拉达用那条鳗鱼煨了一个汤,味道十分鲜美。第二天晚上她又借来些麦片,咕嘟咕嘟地煮了一锅麦片粥,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午饭时,只有一些剩面包和每人半个洋葱了。但是到了礼拜天晚饭时,她又端上来煮肉,青豆,还有咸甜菜叶。他疑心重重地问这么多好吃的是怎么来的。她承认她从路多维克那儿借了几百里拉。

“那我们怎么才能还他呢?”

“不必还,他还欠我不少呢。”

“别再跟他借了。”

“我可不怕他,是他怕我。”

“我不喜欢他过来走动,我在对付一个无耻之尤的家伙。”

“你可别相信他,”她说,心里有些害怕,“他要是能杀你都想把你一刀杀了。”

“他没有这种机会。”

后来她又问道:“你干吗要雕那些圣母像,挣一千两千里拉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你雕的那些木像又那么漂亮。”

“我倒不是为了那几个钱,何况花那些时间也不划算。”

那个房东戴着一个女人的黑头巾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他一边大声喊着要他付房租。

“我要叫市政部门来人把你们俩赶出去,这个小妞儿还有你。你们干那些非法的勾当把我这儿名声都搞臭了。你的朋友把你们在这儿干的事都告诉我了。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能把这房子租给谁,”F说,“如果不是我们住在这儿,这房子早就完了。我们搬进来之前,这儿已经空了六年了,我要一走,你这儿谁也不会再来租的。”

“你不是佛罗伦萨人,”他喊道,“你连意大利人也不是。”

F在一个木器制造公司找了一个收入很低的工作,作为一名熟练工被聘用,当然不是帕尼尼罗那一家。他每天工作很长时间,专门旋上粗下细的圆桌腿,制做仿古家具。在他上下班的路上,他留心着地上,看有没人丢到地上的零钱。每天他都仔细地看着艾丝美拉达烧些什么饭菜,吃些什么,再计划下一顿买些什么。真是精打细算,每天吃完晚饭,艾丝美拉达洗完盘子,他就赶紧把灯闭上。有一回,有个男人背个袋子敲门,艾丝美拉达把她自己的头发剪下六英寸,卖给了他,她用这些钱买了一身暖和一点的内衣。

终于她再也熬不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无所有,我能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我要再回到老本行,你同意吗?”

“我从来没那么说。”

“如果我不回去做,你总得这个样子,只要你不画画,你总是这个样子。”

他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

“你可以说不同意。”

“不同意。”他说。

“你说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同意呢?”

他走出去散散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白痴》的那个宫殿周围徘徊流连了好一阵子。但心绪也没有好转。他回去后对艾丝美拉达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的心情还没糟到那个地步,但他想他有必要这样做。从内心里他还真想让她出去做,管她去做什么呢。这是环境所迫嘛,他想。

艾丝美拉达又找出她那顶黑帽子,那两条连衣裙,还有那双金色的高跟鞋。在那顶天鹅绒的帽子上又把两朵银色的玫瑰花缝了上去。裙子两边的开衩她又改了一下,让它开到了膝盖以上,胸口也放低了,把她那两个坚实的乳峰更突现出来,她把那些紫色的金属饰片扔进了垃圾袋。

“可是我得需要人保护才行。”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让那些狗娘养的伤害我,或不给够钱就走。那可是血汗钱。”

“我来保护你。”F说道。

他戴上一副墨镜,把一顶黑色维罗呢帽压得低低的,几乎挡住了眼睛。穿上一件鼠皮领的大衣,把扣子上面扣到下巴,下面扣到了脚踝。他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他本想把胡须也蓄起来,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他唇上发红的胡髭已经又厚又硬了。他还带了一根里面藏着刀的手杖。

他们一起到了共和广场,好像彼此都挺高兴的。“为了艺术,”她说,过了一会她又狠狠地说:“艺术,去他妈的吧。”

她在内心深处咒骂他,后来又原谅了他。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她说,“心里不满就想说出来。”

他答应她,一旦那幅画完成,就同她结婚。


F自从艾丝美拉达为他作模特之后,每天上午都作画;她洗澡,修手指甲和脚指甲,上睫毛膏,然后悠闲地用午餐。午饭后,他们过桥去共和广场。她坐在长椅上,腿高高地跷着,吸着烟,F就坐在不远的另一张长椅上,在一个小本子上画画儿,有时他发现自己画着一些不堪入目的画儿,有男人跟女人的,有女人跟女人的,还有男人跟男人的。但是他从不和坐在附近的其他鸨儿搭腔,他们大都在那儿打牌。艾丝美拉达也不和其他妓女搭腔。她们都管她叫做“傲慢的小婊子”。当有的男人走近她问她是否有空时,她点点头,或者透过那半截面纱望着他,说有空,可是那模样就好像要说没空似的。她站起身来,其他的妓女眼睛盯着她,她们的嘴也没放过她,看着她同客人慢慢地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他们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那儿离广场不远,这样可以不浪费客人的时间,又可以很快回到广场上来。屋里只有一张床,水盆和便盆。

每当艾丝美拉达站起来时,F也立即把小画本塞进大衣口袋里,然后慢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背后。有时在美好的晚秋的下午,他还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吸上几口这清新的空气。偶尔他还停下来买一本《民族杂志》翻一翻,或者饿了时买一杯浓咖啡喝,再吃几块点心。然后再到那间小屋去。他走上充满气味的楼梯,坐在门外等候,在她没完事之前他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几幅画消磨时间,或者用小锉刀修修指甲。一般情况客人总要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才能出来。有的客人愿意再多呆一会儿,可是那要另付钱的。这是规矩,没有什么好说的。客人穿好衣服后一般留下点小费,特别是他们感到满意时。艾丝美拉达这时才穿衣服,她对脱了穿,穿了又脱都已经厌倦了。在这么长时间里,只有一回她不得不叫 F,她告诉他说那个又老又干瘪的嫖客说没有让他尽兴,不想付钱。

F闯进屋去,手里握着那把从手杖里抽出的刀,指着那家伙的喉咙说道:“把钱放下,然后滚蛋!”那家伙脸都吓白了,慌忙离开,屁股上挨了 F一脚。艾丝美拉达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把钱递给F,一般情况是两千里拉,偶然也有三千的时候。如果遇到个大款儿,或是上了些年纪而特别喜欢十七八岁小姑娘的嫖客,他们会给七八千里拉,当然这种情况极少。F把钱点了点(一般情况小钱比较多),然后把钱装进自己的钱包,再用橡皮套把钱包一扎。晚上他们一起回公寓去。路上艾丝美拉达把要买的东西顺便就买了。他们晚上不再工作了,除非白天收入不好。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吃过晚饭再出去。这时的广场已是灯红酒绿的世界,霓虹灯闪烁着,咖啡馆,酒吧间里生意红火,竞争也十分激烈,一些衣着华贵的丽人也纷纷出来活动。F来到酒吧,去找那些单身的男人,问他们要不要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他们有兴趣,他就带他到艾丝美拉达那里。如果是下雨天,或天太冷,他们就待在家里打打牌或听听收音机。F在圣灵银行开了一个户头,这样在冬天天太冷或艾丝美拉达生了病不能工作时他们可以随时支取些钱。他们都在半夜才睡觉,第二天F起得早,他利用这段时间作画,而艾丝美拉达则起得很迟。

一天早晨,F戴着墨镜画画,艾丝美拉达见到他尖叫了起来。

后来,她出去买东西,路多维克又闯了进来。他简直疯了一般,通常苍白的脸,现在涨得通红,用他那根马六甲藤条手杖指着F。

“她又回去干活为什么不通告我一声?我是要收回扣的,她必须要听我的!”

F真想抓住他大衣的已破损的后襟一下子把他扔出去。突然,一个很有意思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一闪:何不叫路多维克把她领去,这样他可以终日作画,然后把艾丝美拉达每日所得分出百分之八给他。

“说句客气话,”那个老鸨口气挺硬地说,“我至少也得要百分之二十五,你知道我是有责任和义务的,何况我身体也不好。”

“我们只能给你百分之八,一分也不会多的。”

艾丝美拉达买了一两袋东西回来了,当她听明白了这个协议,她说宁可她不干也不与路多维克一起工作。

“你要嫖你自己去嫖,”她对F说,“我回到费索尔去。”

F极力想让她平静下来,说:“我是想他病得太厉害,所以才答应让他也得点好处。”

“病得厉害?”

“他只有一个肺。”

“他有三个肺,四个睾丸。”

F把路多维克赶了出去。

下午,他又坐在共和广场的一个长椅上画画儿,艾丝美拉达就在不远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


在F去卫生间的时候,艾丝美拉达把贝西的那张老照片给烧了。“我一天天老了,”她说,“我还有什么前途?”F真想把她掐死可又下不了手,而且自从艾丝美拉达为他充当模特以来,他再也没有用过那张照片。不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到若有所失,那张发黄的旧照片成了他和母亲与贝西能看得见的惟一联系,也是让他可以回忆过去的惟一线索。不管怎么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记忆又变得虚无缥缈了。他更加狂热地画,可是越画越不像,越是急于完成那幅画,可形象却越差越远,与人物和主题都越来越远。下午艾丝美拉达留下他自己画画,她独自一人出去,回来时把钱交给他,只是比以前更少些了。他又有了新的信心,新的乐趣和新的构思。那幅画的主题由“母与子”变成了“姊与弟”,而现在所面对的又成了“妓女与皮条客”。虽说她现在已不再为他作模特了,但他已有成竹在胸了。有一次,他把她的脸画在画布上,一周也没有刮去,我已经抓住要领了。他曾想把自己的脸用砂纸磨掉,换上路多维克的脸,但这毕竟是件大事,最后他还是没有那么做,还是保留了自己。这是我最诚实的作品。艾丝美拉达现在是十九岁的妓女,而他,这儿添一笔,那儿改一笔,让自己年纪不断增长,已经成了十五岁的皮条客了。这使得这幅画让人感到奇怪。它所孕含的意义,我想,我现在如此是从小时候逐渐变化而来的。后来我又想,这没有什么意思,一幅画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画是完成了。可是F却害怕画完它:他下一步做什么?他又要花多长时间?但是这幅总会有一天要画完的。画应该说是画完了罢:女人和男人都有了,妓女和皮条客。她是一个女孩,一双黑眼睛里透着恐惧,纤弱而端庄的颈子,小而显得刚毅的嘴;他是个男孩,胸有城府的样子,又像要哭的模样。看上去这两个是互相保护着对方。真是一种神圣的象征。这种形式闪现在眼前。他曾痛苦过,痴迷过,感情矛盾过,但最终看到了胜利———画终于完成了!尽管心力交瘁,感动异常,他还是很满意的,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啊,艺术!

他把艾丝美拉达叫过来看这幅画。她的嘴唇在抖动,脸色越来越苍白并把脸转了过去,她终于开口了:“对我来说,那就是我。你把我画得很像,这是没有疑问的。这幅画的确是个奇迹。”她看着画,哭了起来。“我现在该退出我现在干的这一行了。我们结婚吧,阿图罗。”

路多维克穿着那双夹脚的尖皮鞋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他来到楼上请求他们原谅他。当他看到那幅画已画完,端端正正地立在画架上,现出惊愕的样子。

“简直没话可说,”他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别罗嗦,”艾丝美拉达说,“没人想听你胡说八道。”

他们打开一瓶苏瓦韦葡萄酒,艾丝美拉达借来一只煎锅,烧了一个小牛的里脊肉,以示庆贺。他们的邻居也来了,齐特利,一个插图画家,还有他的妻子。这可真是一个喜庆的时刻。F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一生,大家听得都很入神。

邻居离开后,只有他们三个人了,路多维克很客观地说出了他自身的软弱的一面。

“和佛罗伦萨大街上的其他人相比,我并不算是个坏人,我的问题在于我太容易原谅自己。这自然有其不利的一面,因为这样一来对一些有害的行为就不知约束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这样坏的习惯很容易养成,一个人长大以后就难改正了。我父亲就有一种犯罪倾向,这些坏东西又遗传到我身上,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爱慕虚荣,自私,虽说还不算是目中无人,骄横跋扈,可是鸡鸣狗盗的事也干了不少。可以说大恶不敢为,小恶无不为。当然我也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可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呀。何况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能改变自己吗,先生?然而我从不隐瞒自己的缺点和毛病,所以我今天特意来向你,你们俩来道歉,我过去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的不便。”

“别说废话了。”艾丝美拉达说。

“这个人挺坦诚。”F说,他有些生气。“没有必要总对他那么无情。”

“阿图罗,你去睡吧。”艾丝美拉达一边说一边进到小凹室去,路多维克还在作自我坦白。

“说实话,我也是个失意的艺术家,但至少我还为别人提供有益的建议而有贡献于艺术创作,不过,你乐意的话也可以做。你的作品的确是个奇迹,当然是很有毕加索风格的,只不过在技巧方面有些过了头。”

F表示非常感谢。

“第一眼看上去,我以为这两个人的身体比他们的脸的彩色涂得更厚了,特别是比那个姑娘的脸厚,这就破坏了画表面的整体性,我后来又琢磨了一下其他厚涂的地方,我越看越感到那并不重要。”

“只要它看上去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谁也不会很在意的。”

“不错,我惟一的批评就是这幅画长期在黑暗中画,它得需要些光才行。我建议用一点柠檬色和一点红色,只是一丁点儿。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仅供你参考。”

艾丝美拉达从小屋里出来了,穿了一件红色的睡袍,上面是一件黑色带带子的紧身马甲。

“别动它,”她警告说,“这幅已经无以复加了。”

“你怎么知道?”F问道。

“我也有眼睛。”

“大概她是对的。”路多维克说道,他打了个哈欠。“谁能懂得艺术呢?我只是顺道到这儿来的。如果你想把这幅画卖个好价钱,我想你最好找个好代理商,我在这座城里倒认识一两个,明天早晨我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和住址给你带来。”

“不用你操心,”艾丝美拉达说,“我们不需要你帮助。”

“我想先把这幅画留几天,我再看一看。”F坦白地说。

“随你便。”路多维克弹弹帽子,说声晚安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F和艾丝美拉达一起上了床。后来她又回到厨房那张小床上,把红色的睡袍脱去,穿上一件旧的白色麦斯林纱的衣服。

F有好一会儿在想着下一步画些什么。或许画一画路多维克?他的脸在镜子中映现出来,那双亮闪闪贼溜溜的眼睛。他睡着了,睡得很香,但半夜里又醒来,心情不太好。他在头脑中把那幅画仔仔细细地回味一遍,结果越想越让他失望。妈妈这些年到哪儿去了?他起来去看那幅画,一边看着,一边又改变了看法,还是画得不错嘛。不过,路多维克的话还是有点道理,这画是暗了些,应该加点光。他又把涂料调好,拿起画笔,开始工作,似乎很快就达到了他所追求的那种效果。接着,他又想在姑娘的脸上也应加点工,不过在眼睛和嘴上再加上几笔,让她的表情更真实。她更要像妓女,他自己要年龄再大一点。当阳光已照亮窗户时他才意识到他又工作了好几个小时。F放下画笔,洗了把脸,又回来看这幅画。从内心里让他感到恶心,他也看出了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他把这幅画给毁了。它慢慢地被淹没在两眼的泪水里。

路多维克带着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朋友来了,他是个书画商。他们看了这幅画之后都笑了起来。

五年殚思竭虑的努力付诸东流了。F 在画面上挤了一管黑色,用一只粗笔把那黑色涂在画中的两张脸上,然后向四面八方抹去。

当艾丝美拉达撩起帷帘,看到画弄成这样,哀叹着,拿了一把切面包的刀向他冲去。“你这个凶手!”

F从她手中把刀夺了过来,然后痛苦地举起刀刺进自己的腹部。

“这才是我应得的报应。”

“这才是道德之举。”路多维克表示赞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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