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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话杂编

時間空間都不對——讀李商隱〈重過聖女祠〉札記/望軒

時間空間都不對

——讀李商隱〈重過聖女祠〉札記

文:望軒

〈重過聖女祠〉 李商隱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李商隱的詩向來難以把握,讀他的詩就如走進迷宮一樣,前行、分岔、迷失、轉身、暢通、死路,有時豁然開朗,有時自暴自棄。他是漢語的藝術家,不但深情,還擅長於中國文字的特性,這可能與他曾學得一手好駢文有關。中國文字的形意配塔,某程度上確是複雜的謎宮,可以稱得上是今人所說的超文本,你總可以在他的詩中找到多個文本互涉的複合體。這是我喜歡李商隱的一點,也是我討厭他的一點。喜歡的是閱讀的真是詩的過程,而不僅是用七言八句寫成的散文,討厭的是要把複雜的情思整理出來,未免落入踝臼,因為李商隱已經把詩發展到表現意緒的階段,很可能他也沒法實指每一句所指向的現實含義,而論者卻勉力為之。

這首詩之前,李商隱還寫過兩首〈聖女祠〉的詩,你視不視之為一組已經是一個大問題;另外,聖女祠是實指虛指又是一個問題,許渾、張祜等人也寫過〈聖女祠〉可證明真有其地,但李商隱是否經過同一個地方,此名如此普通,難道不可以泛指某些道廟?他又能否借此名代指女道觀?余恕誠、劉學鍇曾經在《李商隱詩歌接受史》中闢了一章講此詩的接受問題,可見大家對此詩的闡釋意見紛陳。在這篇札記中,我不打算陳述那些普遍讀者感到枯燥的文獻研究,只想像自己是李商隱,我會怎樣寫下這首詩歌。讀李商隱的詩,個人認為透過自身的創作經驗和心靈體驗,反而更能夠擺脫難解的迷霧。

我姑且把這首詩視作實有的聖女祠,過去有論者提出某座山的聖女祠,但無法妥善處理行走路線的合理性,為免自己墮入李商隱行走路線圖的困境之中,我暫時不實指它位於某個地方。李商隱經過聖女祠,這個地方他曾經來過。他如今看見此地比上次經過的時候更加破敗,「白石巖扉碧蘚滋」,山巖白中帶綠,四周已滿佈青苔,李商隱特別在意到巖扉,就是門,或者入口,這成為詩歌很重要的一個意象,就像屈原叩天門,李商隱很想到達一個能夠使自己解脫的地方。這個入口,就是現世生活的出口,就是通仙籍的地方。李商隱認為自己也是天上的一份子,本有其仙位,所以用了「上清」二字,他之所以在地上,也和其他神仙一樣「淪謫」至此,可是他因為種種原因遲來。我讀時,沒有把首聯視為聖女的「淪謫」,因為太急了,剛剛經過就想跳到聖女的身位,而且他若認為聖女「得歸遲」的話,那麼他一定認為聖女還在祠中,那麼他就可以前去慰問同情一番。這裡有一點奧秘難通之通,或許需要一點宗教體驗去感悟,聖女祠中有聖女像,在一般人的眼中,到底這個聖女是還在地上,抑或她已歸了天呢?我認為「神像」雖在,但之所以拜祭,是因為她已然升了天,大概不會想到她會「歸遲」,還在祠中,我想這應該是古今大致相近的宗教體驗。我們大概不會把現今的宗教神像視為歸去彼岸失敗的結果。因此,我認為李商隱之所以寫「歸遲」,在一般人的宗教心理來說,應該是觀照自己。她們都升天了,而自己還在地上,更令人他心酸的是,他認為自己也有種「不在地上」的特質,可以和她們離開不如意的現世。

頷聯就是這種情緒下寫出的詩句,極具神韻,古今稱許。「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飄渺和不如意的感受融入情境之中,此句不作多解。頸聯「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的兩個仙女,萼綠華和杜蘭香在典故之中都是已然升天的女神仙,如果說她們「歸遲」而未能升天,一則是不符合上面所說的一般宗教心理,二則是與典故所說的截然不同。劉學鍇曾引述道書記載,萼綠華年約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於晉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權家,從此經常往來,後授權屍解藥引其升仙;而杜蘭香則是漁父在湘江岸邊收養的棄嬰,長大後有青童自天而降,攜其升天而去。臨上天時蘭香對漁父說:「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李商隱若說她們失敗,仍「來無定所」、「去未移時」有甚麼用意呢?她們若未能升仙,這聖女祠所拜者為誰呢?而且聖女祠大概也不可能剛好就是拜祭這兩位並不太著名的仙女。因此,我認為李商隱只是反用典故,借她們來比喻自己。性別並不是重點,重點應該是「來無定所」、「去未移時」,他真是語言大師,這兩個是很普通的句子,卻道出虛無的人生。我們記得首句,巖扉長滿青苔,門不通,路不通,這是景色上表現他的不行。至於這一句,一個來,一個去,想想女位仙女的人生,假如萼綠華來到人間的時候,她來無定所,到了一個不對的地方,沒法完成給予羊權屍解藥的任務,那麼她還能升仙嗎?李商隱也可能表達自己無人解救的心情。另外,若杜蘭香遲遲未等到青童來到,她能知道自己是仙女的身份然後回到天上嗎?皆不行。所以這句「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說明了甚麼?李商隱借此自喻,去講自己的人生時間空間都不對,這是心情上總結半生的不行。情景皆不行,出路難通。李商隱其實是細心選擇這兩個典故,因為萼綠華主要是授羊權屍解藥引其升仙的,而杜蘭香則是等待青童自天而降,然後攜其一同升天。兩者都有隱然指涉著接濟和救援之意,反用這兩個典故,正是加強自己的孤立無援,出路渺茫的意思。

尾聯「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很順理想成章,玉郎這一個掌管神仙名冊的仙官曾在此處點名,聖女都能及時,全都升了仙,但自己卻「得歸遲」,無法回到天上去,所以他才想到向天階問紫芝的事。一可能是他想像自己曾為神仙,過著天上的生活,因此回憶,當然這是李商隱的想像,所以只不過是想表達很想升天的欲望。

我在這篇札記中說李商隱有升天的期盼,不是真的說他要自尋短見,而是他延續了屈原的精神,在現實世界中感到諸般的不如意後,意欲尋找一條出路。詩歌中的人間和天界兩境在這樣的思維下展開的。這樣捕捉李商隱的詩歌書寫雖未必完全正確,但或許能夠體認到詩人的心靈,避免墮入無數種闡釋的迷霧之中。

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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