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清
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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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找到自己 - 《成為真正的人》

鄉土文學被用來指涉成階級鬥爭的工具?風聲鶴唳的年代,文人們可能一夜間成階下囚。為什麼要把書名訂為成為真正的人,甘耀明想傳達的是甚麼意思?

歷史剪影—鄉土文學也能吵?

對你來說,文學是否具備娛樂以外的意義?除了瞭解故事類型以外,從歷史的角度看文學,有時也能得到新的感觸。要談甘耀明筆下的鄉土文學,我希望先從何謂鄉土小說開始瞭解,雖然字面上好像可以很簡單的定義為「描寫台灣風情的文學」 ,但實際上在每個不同歷史階段,作家們對於自己文字的期許都不盡相同。一切或許可以從1977年的「台灣鄉土文學論戰」開始說起。

這不是台灣作家們第一次在文學的議題上有歧見,事實上如果稍加瞭解台灣文學發展的脈絡,會發現這樣的爭論就是種輪迴,每隔一段時間同樣的議題就會再度被提起。1977這年,葉石濤於《夏潮》雜誌發表〈臺灣鄉土文學史導論〉,一時間眾名家便紛紛出聲定義自己的「鄉土文學」。

一開始其實很單純,先出聲的王拓認為鄉土文學是一種認知混淆,容易讓人將定義侷限在以鄉村為背景的作品,但實際上這樣的文學主旨在於凸顯社會現實、反映人們願望。所以主張不如用「現實主義文學」來稱呼,否則以都市為背景的小說,難道就不屬於鄉土文學?但沒想到原先供個人抒發文學主張的議題,卻漸漸偏移成檢討作者寫作的意圖,不支持鄉土文學論點的銀正雄同時發表〈墳地那裡來的鐘聲〉,並在文中以王拓的作品《墳地鐘聲》為例,將這部以小學各種醜事為背景,主旨就是要凸顯社會真實面的作品(包括老師因為學生慢繳補習費而施以體罰、校長與煮飯婆通姦、老師勾搭山地女子。最嚴重的是學校在蓋廁所時縱容建商偷工減料,導致廁所倒塌,壓死了學生,眾人竟有默契的以鬼故事作結),批評成「表達仇恨、憎惡等意識工具」。

這是令人不知所措的指控,尤其正值國民政府營造白色恐怖的時期,強調底層階級和社會問題極容易跟共產主義連結,而越關注臺灣這塊土地,同時也越容易被認定具有「支持臺灣獨立」這樣顛覆政權的意圖。有心人的批判會讓牢獄之災如附骨之蛆纏住自己的未來難以拔除,可以說在當時政治氛圍下,鄉土文學被迫走著險棋。到後來我們可以說很遺憾地,討論重點已經不再是單純的「何謂鄉土文學?」,除了攻擊對論者的作品風格,更毫不掩飾的質疑對方寫作背後的意圖,莫須有的指責令人錯愕且難以反駁。當你越想表達經濟快速發展背後各種階級被犧牲的真實生活,越容易被冠上階級鬥爭的帽子。如果文學沒辦法反映真實人生,那是否代表文人只剩歌功頌德的作用?

而除了被質疑政治意圖,文藝上也有聲音表達對鄉土文學的蔑視,朱西甯也發表了〈回歸何處?如何回歸?〉一文,認為過於強調鄉土有可能流於地方主義,而且部分鄉土文學論者對臺灣意識的過度強調,有分離主義、主張台灣獨立的嫌疑。他甚至質疑「在這片曾被日本佔據經營了半個世紀的鄉土,其對民族文化的忠誠度和精純度如何?」充分表達出其以正統中華文化自居的視野。

政府也意識到文壇發展出詭異的鬥爭,尤其是余光中還特別撰文暗示鄉土文學作家將文學當作鬥爭的工具,瞬間幫對論的作家們戴上了為匪喉舌的帽子。為了表達政府的立場,該年8月國民政府召開了「第二次文藝大會」,並邀請270名相關人士與會,但現場氣氛如預期地不利於支持鄉土文學的作家們,當年與會的作者王健壯除了表示說那場會議的發言人早已經內定,他們祇能眼睜睜看著那位大詩人,站在台上拐彎抹角批判鄉土文學,甚至警備總部專管文化的官員,還說出「對於那些不聽政府勸告的人,政府不是不辦,祇是時候未到!」這般令人心驚的話語。總統嚴家淦也出面大聲疾呼,要作家們「堅持反共文學立場」,完全就是把文學視為政治的附庸,台灣文壇瞬時充滿著風雨欲來的緊張感。

然而政治令人難以捉摸的部分,就在於風向可能因為一連串偶發事件而往180度的反方向吹去。1977年11月因為縣市首長選舉不公而爆發了「中壢事件」,民主街頭運動的聲量開始崛起,國民政府面臨了政治上極大的危機,已無暇介入文藝界的紛擾,再加上軍方內部也有著反對政府介入鄉土論戰的聲音,所以1978年1月的國軍文藝大會上,軍方一改前陣子的高壓肅殺氣息,當時的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王昇上將在會上強調「要團結鄉土,鄉土之愛擴大了就是國家之愛、民族之愛」。這不僅意味著官方批判鄉土文學的終止,也代表在此次論戰中,鄉土文學作家被賜予了免死金牌,正式成為「愛國」的代表行為。

故事縮影—在低谷中才能看清上山的路。

他重新站回投手丘,深呼吸,放空腦海被攪紊的思維。人世間最美的不是櫻花,而是櫻瓣飄落之際,隨風翩翩,這就是櫻吹雪之球。

《成為真正的人》全書分為三部分,先從哈魯牧特這名布農族青年的返鄉之路開始說起,當時二戰結束了,不僅他的國家日本戰敗了,他這人本身也戰敗了,不僅失去了心靈依靠,也沒能完成當初與同伴約定好要走上的棒球路。這趟返鄉所見熟悉景物,越是讓人感到放心就越讓哈魯牧特感到痛苦。會不會當初離開的選擇,本身就是錯誤的?

回到家鄉的第一件事,他依慣例前去當地駐在所報到,卻被告知以後可以不用這樣做了,哈魯牧特自由了,不會有人告訴他要做甚麼,該怎麼做。就在現場的日本人一片感嘆時,現場收到了空難的救援指示,一架美國的運輸機墜落在當地山區,日本政府希望當地尚未撤離的單位能上山協尋,表達友好之意。駐在所的人因此向哈魯牧特請求幫忙,希望能倚靠他對於山區的熟識。

但哈魯牧特拒絕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他要帶著同伴海努南的骨灰一起回家鄉,而且他又有甚麼義務要幫忙協尋美軍?自此讀者被帶回了部落,那是個看來與外界隔絕的地方,這裡不是不被接受的地方,而是個沒必要與外人同化的世界,當你比外界更了解世界,又何必去迎合他人?但哈魯牧特必須證明自己也瞭解族人看到的世界,否則他就是外人,當不成獵人的外人。

當他們用喉嚨回憶起風掠過月桃、手鋤撞擊農地、木臼木杵傾軋、腳步堅實踩過草叢、結穗小米的沙沙擺盪、水鹿山羌在谷地低吟、織布機來回運作聲,便能知曉千年來的祖先不過是用吟唱模仿生活泛音,用以娛悅天神,而今日是希望受難的海樹兒族人平安回到部落,重歸日常。

第二部從哈魯牧特和海努南的童年開始說起,甘耀明也從此開始大量帶入原住民的習俗和文字。小說雖然以歷史事件及真實社會為背景,甘耀明卻沒有一定要完整還原場景的意思,或者說讀者該留意的並不是刻劃入骨的細節,或者情節有多貼近歷史。重點要回到哈魯牧特身上,回到被詛咒的雙生、回到學校、回到那天裝睡的海努南、回到失戀卻無法表白的哈魯牧特上、回到那年空襲帶走的一切。讀者要跟著甘耀明走過這樣平凡小坑小疤的一生,才能瞭解到後來在那片山林裡,哈魯牧特在山洞中面對倖存卻無法移動的美國士兵,他平淡的言行後面究竟有著甚麼樣的掙扎。

在他心底層想法,在失去海努南的那刻起,他對世界不信任了,湯瑪士是毀壞他世界的幫手之一。哈魯牧特知道,這樣做讓他心裡不安,可是也使他的憤怒有了對象。

第三部回到了山難搜救的部分,甘耀明曾經隨著布農友人來到當初三叉山事件的地點作田野調查,在那邊還躺著四散的飛機零件。如果有幸來到當地,或許你還能出現似曾相識的錯覺,以為自己真的跟著救難隊來過一趟。從這章起,甘耀明拉高了真實歷史的衝突性,身為戰敗國的日本搜救隊要去營救戰勝國美國的失事軍機,日本警察帶著複雜的心情上山,也並非每個人都能接受自己國家戰敗的事實。而另一方面,故事地點發生在三叉山,對甘耀明來說也別具意義,「這裡面我提到了嘉明湖,提到了山上裡面的一些風跟空氣,我覺得人世間可以有一種虛無縹緲,但是它又有人世間紛爭的地方,我覺得是這小說後面最主要的地方,」甘耀明對於空難地點有著一套獨特的解讀,「他們發展一個所謂權力跟摩擦的地方,都是在一個我們認為應該是與世無爭的地方。」

而在這裡,哈魯牧特靠著觀察與追蹤找到了唯一的倖存者,然而該處離失事地點有段距離,他也沒辦法單獨執行救援,所以在安撫對方後,只能獨自返回尋求協助。但真的應該幫他嗎?如果要探討起哈魯牧特失敗的人生,戰爭應該是值得怪罪的選擇。讀者可能不認同他的拖延,但應能理解他的掙扎,這也讓故事產生了壓力感,倖存者因傷勢還有天氣而無法等待、哈魯牧特的心情卻始終沒有辦法整理出頭緒,我們期望能盡速完成這一次救援行動,否則颱風將大幅降低團隊生存的機率,然而卻不忍苛責哈魯牧特遲遲未能做出決定,他還沒有學會原諒,因為他不知道該原諒誰,原諒美國?原諒日本?還是原諒自己?

捕風捉影—要先做自己,才能成為人

鄉土小說一直以來就會隨著作者對台灣這塊土地的認知而變,日治時期的台灣是被貶低的,所以當時作家寫鄉土小說是種反抗,要把最真實的情況寫下來做血淚的控訴,國民政府來台後,鄉土文學演變成懷鄉文學,一系列以中國各地為主的作品接連問世,寫的是記憶中的鄉土。一直到70年代受到國際政局的影響,包括釣魚台爭議,以及之後中美斷交、台灣退出聯合國等外交困境,讓國內民族主義開始升溫,而作家們也注意到,長期以來竟未曾瞭解過自己生活的土地,於是當臺灣正式成為目光焦點,才導引出前述的鄉土文學論戰。

現今的鄉土文學與其說要「反映」真實生活,更像是要「記錄」真實生活,甘耀明的這本小說沒有要凸顯什麼現實困境,這本小說紀錄了他對土地的愛,畢竟要不是真愛,怎麼會有人下這麼大心力去還原一個文史資料不足的歷史事件?

世界上要是沒有愛情,離別這般寡味,沒有愛情,離別也就沒意義了,哈魯牧特這樣想。

在第一部裡,哈魯牧特人生敗的一蹋糊塗,歷經了期望落空和同伴過世,而即便返鄉也不被部落的人認同。或許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時期,生活諸事不順也缺乏希望,在當下完全不知道人生有甚麼正面發展的可能性。但時間拉長後,這一段的迷惘終究會悟出解答。

甘耀明把本書定調成弔念之作,從最初的報喪、中間的回憶到最後的原諒,可以看出主角從意氣飛揚的少年,在經歷極大的挫折與迷失後,他如何重返部落及祖父身邊找回過去,重新認識幼時環境為他扎下了怎麼樣的根,到最後回到山林並與自然對話後,尋得那條遺忘的路,進而幫助自己「成為真正的人」。

甘耀明受訪時表示,「人」是原住民思想中很重要的一塊,不論是泰雅、布農或達悟等等,族名都帶有表示自身是何種人的意思,它不僅僅是一個代稱,還期許著代代的族人,能從心裡認識或尋得自我,來更貼近現實中的自己,這樣地蛻變也讓「成為真正的人」實際上代表著「成為真正的自己」,說到這邊不禁讓我覺得,這或許是現代社會缺乏的部分,我們被教育要成為某種典範,但實際上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們「你想成為怎樣的人」。

對我來說,書籍的宣導詞並不是這麼妥適,初見本書還以為這是本講山難加空難及救援過程的故事,然而實際上山難的篇幅可能佔整本書不到一半,而且因為救援並不是本書的重點,所以也沒有太驚心動魄的描寫。導致我在回憶篇裡因為錯誤期待而感到焦躁,我預期看到的是像《眾神的山嶺》或《生還者》那樣的小說,結果讀到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嗯,這的確影響了我對這本書的投入感。

而另外一方面,我從許多專有名詞上看出甘耀明的田調和資料搜集十分落實,只是要留一個提醒給大家及未來讀第二遍的自己,細節和劇情的比例決定說故事的方式,我預設是看到重視劇情大於細節的歷史小說,但實際上這本書的細節刻劃比較像是紀錄片,有時候我會想,提供這些資訊真的對讀者瞭解故事或推展劇情有幫助,或者單純變成只是雜訊?我不知道,或許重讀一次才會有更確定的答案。

參考資料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_kIOEKBeVo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Icl8mVLJ1M
  3. https://twnelclub.ning.com/m/blogpost?id=3917868%3ABlogPost%3A49001
  4.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70-1?xg_source=activity
  5. https://zh.m.wikipedia.org/wiki/鄉土文學
  6. https://www.shs.edu.tw/works/essay/2011/11/201111150014511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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