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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原文磚頭書賣肝的窮苦外文系學生,隨手寫寫。在這裡可能出現的東西:電影、書、課、生活的碎片。

【電影】霸王別姬(1993)——時不利兮!

霸王別姬(1993)

去年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重上大銀幕,兩位主角程蝶衣、段小樓跌宕起伏的一生自老影迷的記憶裡再次鮮活,也在新觀眾心上留下深深的刻痕。這部影史留名的經典之作,以京劇《霸王別姬》為線索貫穿三小時,講述蝶衣與小樓從童年相知,一路走過政權更迭、文革,兩人間微妙的感情。

試著總結《霸王別姬》,我腦海裡「天命」二字無法抹去。如果電影也像文章的文眼一樣有個「影眼」,霸王別姬的「影眼」對我來說大概就是「時不利兮」。在這個故事裏頭,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但是又各自執著、各自強求,這是他們悲劇之所在。所以整整三小時,演的就是霸王別姬——一個關於求之不得、關於失落的故事:戲台上項羽失天下,失虞姬;戲台下,千萬凡人失去的也並沒有比較少。

  • 關於命運

小豆子的戲路是硬開出來的。本來艷紅抱著他去投靠戲園子,戲園子的關爺因為他的天生六指不願收,艷紅牙一咬,掉頭出了院落,外頭小販的菜刀一揚,多餘的那一指就這麼被砍下,這是蝶衣母親為他強走出的活路。

小豆子從張公公的宅邸出來,抱走棄嬰小四,那時候關爺嘆息的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為什麼要帶走小四?張公公房裡的小豆子受人擺布,或許他只是想要證明自己是有獨立意志、有能力作主的吧。

菊仙離開花滿樓那天,把所有攢下的賣笑錢堆在桌上,一雙繡鞋扔在老鴇面前。老鴇怒極反笑,恨聲罵她,「你以為出去就成了良人啦?窯姐兒永遠是窯姐兒!」赤腳的菊仙半用心機,向小樓要來她「堂堂正正」的姻緣。

蝶衣唱戲,小樓說他是個戲癡戲迷戲瘋子,即使背上漢奸、叛國醜名也希望京戲能傳到日本國去,不論台下坐著甚麼人、甚麼階級,他只要京戲好。所以他直到新中國成立了,現代戲崛起了,也依舊操著板子要小四扎實練功。戲是他的執著。

他們向命運強求,求到了什麼結局呢?

蝶衣的母親把他送進梨園,閹割(斷指)、煙管搗嘴跟張公公的強暴,三次去勢,從此他成了「她」,對師哥的禁忌感情如一道詛咒糾纏他一生;小四這條蝶衣養大的小蛇,「修練成龍」,反噬他們毫不留情;菊仙在文革批鬥上被蝶衣揭發妓女的身分,親耳聽小樓說從此與她劃清界線,最後在紅蠟燭的火光下,著嫁衣自縊。而蝶衣心心念念的戲,在片頭片尾冷清陰暗的戲院裏頭,小樓氣喘吁吁的「不靈了、不靈了」裡,終於落幕。批鬥大會上蝶衣說了,這不是天降橫禍,是他們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報應。察其因果,環環相扣,蚍蜉之身在時代的洪流裡浮沉,人生進程原來都是順水推舟。

  • 蝶衣、小樓與菊仙(和袁四、小四)

如果想像一張光譜,一端是藝術,一端是現實,那麼可以說戲台上是一端,戲台下是另一端。小豆子與小石頭初見時大概同在中點,隨著長大,一個越來越靠向藝術,一個越來越靠向現實,這個傾向從他們小時候的行為已現端倪:小豆子勤練戲是從逃跑回來開始,那時他已見到了真正的「角兒」風采,醉心於戲,但小石頭的認真是為了不挨打(拜祖師爺前他心疼小豆子,要他別再記錯免得被打)、為了吃飽穿好(那坤來視察時小豆子背錯台詞他的發火);小豆子每次被師父打罵總是一身傲骨,從不開口討饒,小石頭則懂得要裝疼、說師父打得好,他們長大以後,小樓被生活磨去鋒芒、為求生存放下身段,也就有跡可循了。

接下來再想像,作為符號,菊仙是絕對的俗世(「漢兵」/戲台下的妓院頭牌),寶劍代表絕對的藝術。它一邊是戲台上的道具,但又是「真傢伙」,這個二重性跟蝶衣整個人的相似,使每次畫面中劍的遭受什麼樣的對待幾同蝶衣也經歷了一樣(還有劍本身的意象:冰冷、鋒利、死亡,把它跟藝術連在一起,也引人深思)。袁四爺則是舊時代精神的凝華,一個懂戲的人,接近絕對藝術的一端,是蝶衣真正的知己,也是霸王的替身。袁四爺被處死後接續其位置跟戲分的是小四──一個新的時代。袁四理解蝶衣,小四不理解蝶衣,袁四是在審判中救下蝶衣的人,小四是將蝶衣推進深淵的人;或者不如說,正因為在舊時代,才有袁四這樣的存在能拉蝶衣一把,袁四走了,從此蝶衣跟他的藝術便失去了依靠。

現在來看蝶衣跟小樓幾次分分合合。

第一次:菊仙跟小樓訂親,蝶衣待在袁四處,尋到寶劍之後拿到他們的訂親宴上,小樓卻認不得了(「又不是在演戲,我要一把劍做什麼?」同時也否定蝶衣作為他戲中的伴侶,一旦下戲了,小樓上哪兒去,「你管得著嗎?」)。蝶衣先提出的以後各演各的。這一次是小樓向世俗的靠攏,對寶劍的陌生一邊也凸顯了兩人感情的不對等。

第二次:日本進城後的表演,蝶衣哪怕遇上停電也一心專注於唱戲(對照觀眾席上袁四的專心聽戲),小樓則在後台因為與日兵的意氣之爭被捕。為了救小樓,蝶衣答應赴日軍司令的邀約演出,卻在演後被小樓啐了一臉口水。在這裡小樓還是有骨氣的,也可以看出他們倆看重的完全不同。因關爺的死而和解。

第三次:菊仙要求小樓分道揚鑣、蝶衣因為日軍唱戲而被捕。北平解放時小樓收下蝶衣再次送來的劍而和好。

第四次:小四取代了蝶衣虞姬的位置,小樓飾演楚霸王,一聲「來也」,說好的唱一輩子就此去了。小樓演出結束後到蝶衣家門外要蝶衣認清現實,蝶衣反問他:虞姬為何要死?(關爺當年說的是,虞姬從一而終)小樓氣急敗壞地罵蝶衣:那只是戲!到了這裡,兩人的分歧就很明顯了。

這之後宣布文革開始的雨夜,蝶衣在小樓家窗外看他和菊仙親熱。兩人相對飲酒,小樓砸落酒杯,砸的是四舊、砸的是過去的時代、砸的是他的 — — 他跟蝶衣共有的 — — 往事,一次摔不破就摔兩次、三次…門外蝶衣的心大概也是這樣一次次被摔落,破了一地吧。

再次相遇是文革兩人被批鬥時,妝容精緻的蝶衣(他的藝術哪怕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完好的)回來給狼狽的小樓勾臉(化妝)。緊接就是最後一次兩個人的分別:小樓在批鬥大會上揭發了蝶衣,把寶劍拋進火中。這一拋,宣告小樓完完全全向現實投降。楚霸王從此死了,或者說,他其實一直就是假霸王,只是「真虞姬」不肯相信罷了。

多年後兩人重逢,重演霸王別姬。先喊停的是小樓。兩人那段<思凡>,「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小樓笑著喊,「錯了!又錯了!」究竟從哪裡開始錯了呢?蝶衣本是男兒郎,再也沒有比小樓更清楚的了,他是現實的傳聲筒,要把蝶衣從夢中喚醒。蝶衣拔寶劍自刎,真劍成道具,演員假戲真作──這時的小樓已經走到現實的一端,而蝶衣的一刀劃下,成全了自個兒,終於成為虞姬,在絕對藝術的彼端,從一而終。

  • 關於袁四與蝶衣、菊仙與蝶衣

四爺跟蝶衣是一種共生的關係。舊時代扶持蝶衣(京劇)、「栽培」蝶衣,舊社會的制度是精緻文化的存在條件,菁英、貴族,這樣的人才有閒情逸致去培養鑑賞眼光,袁四跟蝶衣在談藝術時的地位是對等的。

其實他們兩個真的很像。小樓被捕時,蝶衣急急忙忙要趕去給日軍唱戲,菊仙一來,他又坐了回去,不急不徐地修整頭飾,非要羞辱情敵一番不可;蝶衣入獄,小樓趕去求袁四動用關係救他,袁四也是不為所動的餵鳥,以過去兩人七步五步之爭逼迫小樓低頭。袁四跟蝶衣都是高傲的。另一件事是袁四死時蝶衣正在戒除鴉片,忍受生不如死的戒斷反應。

菊仙跟蝶衣的幾次互動我也覺得很有意思。把菊仙的角色想成「現實/俗世」這個概念,小樓訂親那夜,菊仙給蝶衣敬酒,蝶衣一句「謝謝菊仙小姐」,碰也沒碰。小樓被捕,菊仙承諾只要蝶衣救出小樓,願意從此離開他們的世界,拿起大衣要為蝶衣披上好出門,被蝶衣閃開。前一次是拒絕,後一次是羞辱,直到了文革後小四跟小樓同台霸王別姬,徒留蝶衣後台恍然,這次菊仙為他輕披衣裳,他終於接受了。只是他再次嘆息「謝謝菊仙小姐」後,義無反顧揮落,一身蕭索的走了。終於殘酷的現實觸及了他,前幾次哪怕菊仙跟小樓成婚,台上的楚霸王還是蝶衣的,但是他失去了楚霸王的這一刻,唯一的溫暖竟是來自菊仙,多麼諷刺又難堪。

  • 關於蝶衣之死

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時,一直在想蝶衣的自殺。其實他自殺不奇怪,奇怪的是自殺的時機。為什麼小樓成親熬過來了,小四搶了虞姬一角熬過來了,文革都熬過了,卻在塵埃落定之後求死呢?

想了想發現在這個問題之前應該先問,他是衝動的自殺還是有計畫的呢?我覺得在那一刻前他是沒有想過自刎的。此情此景太過水到渠成,是因為虞姬死在那個地方,所以蝶衣才死了的。蝶衣早已經人戲不分了,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戲裡戲外,全是一樣的。

是這樣嗎?或許。這個結局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句,就像最後一個鏡頭,小樓嘶吼一聲蝶衣之後,又低喊了小豆子。為什麼呢?我還沒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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