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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原文磚頭書賣肝的窮苦外文系學生,隨手寫寫。在這裡可能出現的東西:電影、書、課、生活的碎片。

【電影】末代皇帝(1987)——不變的世界、不變的人、不變的處境

The Last Emperor (1987)
寫於June 11, 2020,紀錄自己第一次看《末代皇帝》的幾個感想。
  • The big irony:什麼都做不了的皇帝

電影裡溥儀一直強調他想革新、想改變一切。但他什麼都改變不了。看電影時,從一些重複發生的場景對比中,特別能感覺到溥儀在過去跟現在處境都沒有變。

例如溥儀兩次喊開門。一次是在他母親過世時,想離開紫禁城去見母親跟弟弟卻不被允許,只能看著自己的守衛敬禮後把門擋上,他怎麼吼著「開門」都沒有用。那個時候他砸死了寵物老鼠,爬到屋頂上瘋狂地喊著想出宮。第二次是婉容產後被送去醫院,他從二樓看著婉容被扶上車,從後面追著(讓人想到他追著乳媽的一幕),又再次眼睜睜看著門被關上。這次他喃喃地哀求了一聲「開門」,自己也知道不會有人回應,於是掉過頭走了。

他在北京時是個假皇帝,去到滿州仍是一個傀儡。他從來沒有實權,在北京時他跟洋人太傅Johnston說,自己像活在一場戲裡,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個演員。然而他卻沒能辨認出,答應日本人去往東北,不過是踏入另一場戲。為什麼呢?因為他發現他不過是個演員以後,不是想離開舞台,而是想把戲活成真實 — — 他想成為真正的皇帝,想要握有實質的權力,因此當局者迷。我猜,或許溥儀前面所有「想改變」的真正意圖,也不過就是想要證明自己是真正的ruler。他剪去辮子時,對婉容說的是I want to rule now。他做的一切跟中國——他的責任、他的人民——無關,他的目的僅僅是要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掌權者。

最後,紫禁城的門終於為溥儀打開--不是出於他的命令,而是為了施加「離開」的命令於他。到這個地步,溥儀恐怕已經不那麼想離開這個地方。他就算曾想離開,也是為了「自由」,追求意志的實現,而不是單純的想離開宮廷吧。

在片裡溥儀的兩次登基大典,第一次在他三歲、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在龍椅上爬來爬去、跑出宮外接受嚴肅的百官朝拜;另一次則是二十出頭,在東北疾風勁草上,他自己認認真真,莊嚴的拜天地、拜日月。孩子的遊戲是真,大人的儀式卻是假。

小時候他自滿的說:I am the emperor, I can do everything I want. 身邊的太監連聲附和:Yes, oh, yes. 然而對照他後來的人生,這段話完全就是個irony:他想離開紫禁城卻走不了;他想開門,門不會為他打開;娶老婆不能照他意思、婚禮不能自己決定;最後連想死,都無法為自己做主 — —最有趣的是,這段場景是他想要門關著,典獄長卻硬是闖了進來。要門開門不開,要門關又硬是被打開——身為天子,卻連這麼一點瑣事都沒有辦法稱心如意,他的無力可見一斑。

溥儀因為典獄長的介入割腕失敗,進入監獄,思想改造。他跟勞改戰犯管理所所長的對話非常有趣,同時又很悲哀。

溥儀:I was responsible for everything.

所長: You are responsible for what you do! All your life you thought you were better than everyone else. Now you think you’re the worst of all!

溥儀:Why can you not leave me alone? You saved my life to make me a puppet in your own play. You saved me because I am useful to you.

所長:Is that so terrible? To be useful?

——是的,對溥儀來說,it is the most terrible。他不想要自己的存在價值是「對他人有用」;他要的是,作為一個人他能做他想做的事、有自己的目的。

除了溥儀的片段,還有一段「叩頭」也很諷刺。溥儀登基時百官朝他叩頭,這是封建的儀式,但在後來文革時紅衛兵喊著造反有理,卻要求被批鬥的所長朝毛澤東叩頭 - - it's true that the world doesn't change no matter how hard it claims it does……
  • “I was responsible for everything”

溥儀:I was responsible for everything.

所長: You are responsible for what you do! All your life you thought you were better than everyone else. Now you think you’re the worst of all!

這段話真的很有趣。溥儀自幼抱持「自己是皇帝」的信念終於幻滅。

從小被告知自己是皇帝並被這樣養大,造就了溥儀的自我中心。他表現出來的其中一面是自視高人一等——龍顏不允許平民看見、只有自己能穿黃色、叫別人喝墨汁別人就得喝、沒有自己綁鞋帶的道理——但另一面則是,覺得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什麼都跟自己有關。所長這段話不只是否認了他的罪惡感,也暴力地揭開他的本質:他根本沒什麼特別的。他沒有比別人多出什麼責任,因為他沒有比別人了不起,他沒有他想的那麼重要。溥儀以為自己是世界的源頭、神聖的第一因,但實際上他不過是眾多囚犯裡的其中一個。做過的事就承認,沒做過的承認了不過是說謊。

溥儀的「特別」就這麼解消,對他來說不知是喜是悲。畢竟是一個他背著那麼多年、扮演那麼多年(還努力要使之成真)的角色,一下子要他接受事實恐怕也很痛苦。但無論如何,結果就是他出獄後成了普通園丁,過起普通人的生活。

(如果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大概就會在這裡加註「共產主義就是要讓每個人都一樣,沒有人特別好也沒有人特別壞,總之每個人都一樣。唱一樣的歌跳一樣的舞,活在一樣美好的田園詩裡。」)

  • 蛐蛐兒

整部電影有不少應該要讓觀眾感動的「感動點」,其中一個就是蛐蛐兒。溥儀得到裝著蟋蟀的罐子是在年幼登基時,聽見百官間有蟋蟀叫聲,一個大臣將蟋蟀獻給他說:「牠陪我走過遙遠的旅程來這裡」。最後溥儀年老時,成為遊客回到太和殿他登基的地方,從龍椅後拿出罐子交給管理員的小兒子。

雖然很老套,但這最後一幕就是給我了一種時光流逝、代代不息的感慨。外界變動如此的大,卻還有一個不變之物在那裡;世間紛紛擾擾,罐子裡卻毫無知覺。

電影尾聲,以普通遊客身份,付了錢、重新進入紫禁城的溥儀。

看完片子跟同行的朋友聊了聊,朋友說西方視角的感覺太明顯,令她反感。我的感覺是,電影裡有些真的很刻意的營造,像偷窺啊、亂倫聯想的畫面,的確是充滿著異國情懷跟情色暗示,讓我想起Ingres的畫⋯⋯而那些鏡頭,就跟Ingres的畫一樣,還是好美,同時又極富劇場感(如向往前推的慈禧御座、新婚的床)。

對我個人來說,《末代皇帝》一部分牽動我的原因,是勾起我的回憶。我小時候去過東北的溥儀故居,邊看電影,腦海中邊隱約回想當時在東北讀到他跟婉容的介紹,過程中整趟旅程的印象也連帶浮現出來;而且去年剛去過紫禁城,銀幕裡的宮牆殿宇都還記憶猶新。《末代皇帝》那種時間流逝、大尺度的歷史感,某種程度上和我自己的童年往事/近期經驗之間的時間跨度相應,才特別有點感觸。

電影裡很多取景我去年都剛親身走過看過,有些意象(例如沒有盡頭的長廊)跟我身處其中的經驗交疊,創造出一種特別的共感。「那裡是真的有人生活過啊」、「他們的生活是這樣的呢」的感覺也令我蠻有感觸的。對現代遊客來說,那裡是古蹟、是不同時代的痕跡,是與我們無關的空間。但貝托魯奇拍出來的紫禁城卻很鮮活,人在裡頭洗澡睡覺、在裡頭奔跑讀書,看起來都再自然不過。此外,其實我在參觀紫禁城時,就已經在想像一生被困在裡面有多絕望;看到電影裡溥儀被趕出去時說「一直都想離開,真的要走反而很害怕」、跟他最後變成遊客回去自己最熟悉的家,在平淡裡是揪心的陣痛。

電影裡的溥儀,感覺就是一直在這種雙面性間掙扎。虛假/真實,權力/傀儡⋯⋯這些一直困著他的,他習慣於它們的束縛之後,也就無法自己逃脫了。

*電影資訊
中文片名:末代皇帝
英文片名:The Last Emperor
導演:Bernardo Bertolucci
年份:1987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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