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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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勢未盡,焉知明日去處?其形宛在,畢竟臥虎藏龍

其勢未盡,焉知明日去處?其形宛在,畢竟臥虎藏龍 (李安三論之一)
唐默思

 客居海外年餘,阮囊羞澀,輕易不敢上戲院看戲。幾天來因為《臥虎藏龍》得獎而顯得熱鬧,不忍置身事外,遂從眾,想辦法去看了一次。不料不看倒還好,網上網下的言論品評眾說紛紜,都可以不理;看之後就覺得,對這部電影說好說壞,似乎都不大到位。有很自信的對這電影不以為然,說很簡單啊,不就是齣武俠片嗎,飛來飛去的,騙騙洋人還行。擱咱們地界瞧瞧怎麽樣,不大尿他吧(據說這部電影在中國和香港的票房好像都不怎麽樣。前些年也是得獎的《阿甘正傳》在中國上映時也是門可羅雀。都是些什麽玩藝兒啊,一點不打仗不刺激不夠意思等等。信然。

 也有稍微認真一點的,看出這部電影是武俠其外,愛情其中。兩段愛情,一老一小,一土一洋,相映成趣。這種說法,甚至得到洋鬼子的認同。有評論稱此片之所以大受歡迎,大約是老美看懂了影片中的一句台詞。話說李慕白和俞秀蓮蹉跎半生情難自禁終於握手傾訴衷情。李慕白嘆道:師傅曾經說,這手鬆開了,什麽都有,一握住,就什麽都沒了。俞秀蓮不同意,堅持說,此刻你握住的手卻是真實的!評論認為這可是整個年度所有電影中最為蕩氣迴腸的一句愛情表白了。

 與此同時,還有人覺得,羅小虎初見玉嬌龍就擠眉弄眼的,純粹是好來塢西部牛崽的作派。難怪容易得到洋鬼子的青睞。不管怎麽說吧,既然是講愛情,更認真一點的畢竟還會這樣問,兩段愛情故事進行比較,李慕白死了也就死了,俞秀蓮並沒因此怎麽樣。這小的外(族)的玉嬌龍幹嘛非得跳崖不可呢?挨得上嗎?跳崖之前還叫「臥虎」羅小虎許愿。羅小虎說啦,他說想一塊兒回大漠回西域,玉嬌龍真要是為了圓這心願,大活人就在眼前呢,一塊兒回不就得啦!幹嘛非得往下跳呢?於是,就有專業人士出來解釋說,那是玉嬌龍見到李慕白因為自己貪玩胡鬧發瘋闖禍居然就死了,心裡那個內疚啊,於是就再瘋一回也死一把扯平扯直了拉倒。老天,要真是這樣,她可真夠瘋的了吧。整齣戲也真夠胡鬧的了吧。李慕白這位名動江湖的大俠一世英名,居然就這麽著死在一個瘋丫頭的貪玩胡鬧裡,整一個意外、一個偶然。這能叫悲劇嗎?最多也衹不過是齣鬧劇胡鬧劇,對不對?可李安導演明明白白說過他想拍的、他最後拍成功的,是令他銘心刻骨「梁祝」一般的愛情悲劇啊!

 我一直堅持東土文化傳統沒有悲劇,是說在我們的文化傳統裡缺少悲劇意識。所謂悲劇,是林林總總的是非因果,被逼到給定的既定的同一時空當中,沒辦法解脫衹好針尖麥芒你死我活。簡單說吧,沒有線性的時空意識,就沒有悲劇。因為我們的先人很早就建立了辯証的思想方法: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是非非在不同時空裡不必糾纏在一起,不必剪不斷理還亂。此為彼之因彼為此之果,因果循環生生不息周而復始綿延不絕。再大的痛苦悲哀淒慘不幸換個角度看去,也一樣瀟瀟洒洒逍逍遙遙,因為可以將一切歸結到前因後果之中,哪裡會有泰西悲劇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那種無可奈何?當然,沒有悲劇意識並不是說生活中沒有悲劇。當然不是。不但有而且簡直太多太多了。因為,現實現世中國人,沒辦法扯著自己頭髮離開自己身處時空,因此沒辦法瀟洒逍遙。此生總是有限的,此情總是無限的,以此生對此情以有限對無限以有涯對無涯,結果當然殆矣哉,衹有哀嘆時運不濟什麽衹是當時已惘然而且此恨綿綿無絕期了,等等。

 那麽,這部《臥虎藏龍》到底說了什麽?玉嬌龍到底為什麽要跳崖?李安導演為什麽認定自己拍的是一齣悲劇?他又具有怎樣的悲劇意識?我且來試試強做解人。

 影片開始時,李慕白和俞秀蓮再度相見。說起別來的情景,除了交待往事預設前程之外,特地說起年來閉關修煉企圖悟道,可是不但沒有得到大欣喜,反而更加惶惑云云。通常閉關修煉,要突破業障打通關竅纔能進入更高層次直至明心見性,悟道得道。如果做不到,通常都是因為功力不夠,定力不夠,心結未解;心中有放不開、放不下的東西。那麽,到底什麽纔是李慕白心中解不開放不下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他不能夠功德圓滿証悟得道呢。如果衹是從他武學功夫上著眼,恐怕難以解釋作為全部情節起點的這一考語。要之,衹能作出這樣的判斷:在他的人生旅途、情感生活中,有著難以排解的遺憾。

這些遺憾說穿了,不外乎如此三點:
其一:師仇未報;
其二:傳人未得;
其三:終身未定。

 東土傳統所謂俠之大者,或放聲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或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或把吳勾看了欄杆拍遍縱然無人會登臨意胸臆間也充溢著存亡續絕之類對家國天下大事的憂患。(順便說一句,有人對《角斗士》得奧獎不服氣。我覺得還是認了的好。人家打來打去,為的是名譽二字。而奴隸道德則是不在乎名譽的。為名聲榮譽而死,這纔是自由人的標識。自由人是從血緣集體主義過渡到信仰集體主義的橋梁和必經階段。其核心價值,就是個體價值。個體的成就並不和群體的成敗得失有必然聯繫。所以,也經常被群體主義者,或稱整體主義者,詬病為個人英雄主義。不妨看看《角斗士》最後的生死決鬥所為何來。這和前幾年的奧獎得主《勇敢的心》不完全一樣,但所鼓吹的,都是西洋文化的英雄氣。所以得獎是應該的。東土傳統之中除了那位以君子自居,至死也不肯免冠的子路以至於那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而外,多的是臥薪嘗膽試矢獻媚的勾踐以及忍辱負重胯下偷生的韓信之流。所以東土不能產生英雄和烈士,衹有勝利者和枉死者,其餘都衹能做奴隸,連想做一個人都很難。碰巧有人有機會做人了,就會有很多偽英雄出來說三道四。就跟高行健得獎之後的遭遇差不多。這裏暫且不說也罷。反倒是有些洋人可以看出其中究竟。到底沒受這些偽英雄的糊弄。其中委曲,實在值得嘆嘆!)電影是從小說改編的。改編之後,恐怕多少也受原作者王度廬的侷限,李慕白多所顯示的,其實還是作為官府鷹犬的一面。上述三點若是以抱負事業成就而論,實在和明心見性証悟得道的境界相去甚遠。更談不上家國天下。到了封劍歸隱的一刻,這些放不下的心事,縱使再放不下,也不過是小菜一碟。真要想完成心愿,縱使不是舉手之勞,也不見得是什麽了不起的大難題。如果不是因為陰差陽錯,三點都同時歸結到一個人身上,歸結到這個玉嬌龍身上的話。

 首先是報復殺師之仇時,和碧眼狐狸生死相拼,卻因為中毒針而搭上性命。正所謂舊仇未報新恨又生,如果這樣去看李慕白,實在是個大輸家。要不是玉嬌龍背叛師門皈依正道獻出解藥拯救性命的話,師仇終不得報。於是乎,師仇之所以得報,不在於最後殺死碧眼狐狸,而是李慕白贏得玉嬌龍。這樣就緊緊扣住第二樁心事:

 也就是李慕白和碧眼狐狸爭奪傳人亦即爭奪接班人的斗爭。碧眼狐狸傲然宣稱,玉嬌龍是她畢生最大成就最得意傑作也是最凶惡敵人。自己得不到,就寧可讓她死掉。可是玉嬌龍並沒有死在她的計謀中,反而以玉嬌龍自己選擇的死,亦即末了懸崖邊的的縱身一跳,宣告了碧眼狐狸的最終失敗。因為她終於受到李慕白感召,力求要在精神上成為李慕白的人,成為李慕白真正的傳人(和情人)。

 最後纔是終身之定。這是全部矛盾糾結纏繞非以生死相許性命相拼不能了結的關鍵所在。整部影片從一開始就在為這一點作鋪墊。俞秀蓮的原配丈夫因救李慕白而死,兩人之間畢生就維持著這樣一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關係。秀蓮獨守空房堅持從一而終,衹等李慕白遲遲未至的求婚甚至簡單的開口表白。她身邊的上上下下都陪著她,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然後就盼到了茶肆中的第二次握手、盼到了那一句據說是電影中最為蕩氣回腸的愛情表白。可是且慢且慢,這裏可是關節所在,千萬大意不得。因為,這是怎樣的愛情表白?這到底是不是愛情表白?要知道,假如李慕白回她一句:真實的,便是最好的麽?俞秀蓮又當如何自處?作者或許心存厚道,或許並不自知,因而並沒有藉機在這裏大做文章。所以此中關節就被觀者輕輕放過,馮京頓作馬涼,觀眾為如此東方意味的愛情表白擊節贊賞之餘,又把李慕白放棄一線生機拼著泄盡護體真元也向秀蓮剖明心跡以死在秀蓮懷中,當作使其畢生所繫的情愛得到最高升華、電影的主題得到最後顯現的當然舉動。

 問題是,全世界都在期待他向俞秀蓮表白,他卻一拖再拖蹉跎半生而拖到最後,居然說「一握住什麽都沒有」!他到底想要什麽?其實所謂「有」,所謂「無」,也並非是佛道之流的玄說。此中況味,非過來者,不可體味其中三昧。其中所謂若有若無者,所謂萬物皆備於我者,說到底,其實就是善惡皆備,就是所謂亦正亦邪。

 李慕白若真是浪跡江湖一生放達的大俠,豈能接受拘泥小節蠅營狗苟之輩的規范限制。要這樣的大俠勘破紅塵、抽離是非,就必須有他認可的他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價值。所以說他遲遲不肯向俞秀蓮表白愛情,除了因為俞秀蓮的原配丈夫是可能的障礙可能的心理陰影之外(有意無意間,倒是俞秀蓮自己否定了這一猜測。她說自己和李慕白都不是拘泥小節的人)。更重要的原因,看來還是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卻與一個不夠完美的對象長相廝守,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也意難平啊。否則就完全無法解釋,玉嬌龍的出現和她對李慕白的震撼以及她在李慕白心目中逐漸增加直至無可比擬不可替代的份量!

章子怡

 到底誰纔是這部電影真正的女主角?如果單看戲份,同意雙英並列、相映成趣的說法,這齣戲似乎並沒有真正的女主角;或者說俞秀蓮纔是,而玉嬌龍衹是攪局者,壞了李慕白和俞秀蓮的好事。但是電影標題雖說有沿襲原作的因素,畢竟透露了其中一些要緊之處。衹有明白這些要緊之處,纔能明白誰纔是李慕白心之所屬。不妨來看看影片中的幾個關鍵場面:

兩次交手︰

 俞秀蓮和玉嬌龍的兩次交手,一次比一次更加淋漓盡致地刻畫顯示出兩者之間高下強弱的不同、性格作派的不同。第一次俞秀蓮不能徹底制服玉嬌龍,還能以留有餘地來自我安慰。到了在鏢局大廳裡的那一次,幾乎可以說是以性命相拼了。結果呢,以她這樣一個成名經年蜚聲海內的鏢局首領與一個初出茅廬未經人世的女娃子放對較量試遍十八般兵器,即使不算一敗塗地恐怕也離之不遠。與此相反,玉嬌龍雖說有碧眼狐狸偷著授藝,其實早已超越碧眼狐狸的修為境界。實際上是自學成才的。其天份資質實非俞秀蓮可以望其項背者。

 再說俞秀蓮之所以要玉嬌龍還劍,早已超出走鏢守鏢的原意(劍對於李慕白來說,身外之物而已。可以拿來送人,也可以擲入深潭。在武學高手眼中劍就跟任何其它兵器一樣,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內力到時飛花摘葉皆可殺人。太過計較劍的存亡得失顯得小家,不是大俠所為)。很明顯在她心目中劍就是李慕白,也是人劍合一須臾不可分離的。奪劍就是奪人、還劍就是還人。情愛爭奪之意,早就超越虛構的姐妹之情。所謂說翻臉就翻臉的,也不僅僅是玉嬌龍,俞秀蓮也完全一樣,是為了爭奪自己的心上人而大打出手。這就使得這場鋪排張揚,看上去單純為表演而表演的賣弄戲、過場戲,最終成為以命相拼、情感激烈內心戲的外化,因此一點都不讓人覺得多餘。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如果創作者在處理這些場面時,更加自覺地朝這個方向展示渲染,觀眾或許會少些誤解,電影或許也會更加精彩。

 李慕白和玉嬌龍也有兩次交手機會。所謂以文會友以武傳情,不打不相識。比武不能耍花槍掉虛架子,一招一式一來一往當中,雙方已經可以互見真章互知底細。比什麽組織審查媒妁牽線既傳遞準確也更加快捷迅速立竿見影。早在玉嬌龍真正見到李慕白之前,她已經對他的神采風流心向往之。不經世的她和不經意的他,在沖突碰撞中迸現火花。這很可以解釋她後來會對李慕白產生無法言說無從消解的情思。李慕白一反他延宕終生蹉跎歲月的猶移性格,一見鐘情似地當場要玉嬌龍答應做他的弟子傳人。玉嬌龍淺,開始衹迷醉於李慕白以劍為形的外在;李慕白深,以木葉為劍輕易取勝,想藉此引導她認識到他的真正價值之所在。正所謂有形之劍易得,無形之情意難求啊。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纔能真正惺惺相惜,由憐生情,由情生愛。

 由劍及人到人劍合一,再到棄劍追人。這是玉嬌龍短短一生中經歷了別人無從經歷的轟轟烈烈的情路歷程。真正認識到人劍合一、人重於劍,要有一個過程。所以開始時還會在要人還是要劍之間掙扎。先是李慕白追擊玉嬌龍在水潭巨岩出手一招奪回青冥劍,卻因為玉嬌龍並未領悟他的良苦用心,欲得其形而未得其神,所以大嘆既如此則要此劍又有何用,憤而將寶劍擲入深潭之中。玉嬌龍愛人及劍,躍入深潭,居然追得!好一場濃墨重彩的水中芭蕾,將玉嬌龍不可方物之嬌驕,抒寫得淋漓盡致極其可愛。可也正因為製作者對這裡的奧妙之處並不自覺。所以將這場相當重要的內心戲輕輕放過。令觀眾覺得玉嬌龍衹是一個愛劍成狂的財迷。而不是通過愛劍來表達對李慕白的愛慕。人們會同情少女為她失去的愛情痛哭,卻不會原諒阿巴公為他失去的財產哀號。對這裡的區別把握不準,就會化神奇為腐朽,令可愛變成可惡可厭,差之毫釐,失以千里。一不小心,就會使這場戲,成為重要而很難彌補的遺憾。

 然後李慕白追到山洞,玉嬌龍半迷半醉半真半假戲假情真借酒杯澆塊壘地酥胸半露一手持劍一手交人逼問李慕白:要劍還是要我!這就是玉嬌龍!一個與俞秀蓮完全不同的人!武學上的比拼就跟情場上的較量一樣,在在顯示出兩者在李慕白心中的不同地位。他不得不面對的,並不是要劍還是要人。而是這無可逃避的抉擇:到底要誰。

 李慕白如果真是大俠情聖而不是酸腐宵小就不會對少女的表白無動於衷。然而也正因為李慕白是大俠情聖卻難以面對這樣的結果,他可以因此放棄癡心等待了他一生的俞秀蓮嗎?要在這樣的兩者之間,作出他無從選擇的抉擇。其情何以堪之、其心如何面對之!

 因為這在李慕白心中造成了道德與感情的對立,把他逼到了人生的絕境末路。你說要李慕白怎麽回答啊!玉嬌龍義無反顧完全不受世俗禮教的約束,敢愛敢恨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可李慕白能這樣洒脫嗎?幾千年的文化重負壓在頭頂,動輒得咎。他能夠跟玉嬌龍一樣,義無反顧完全不受世俗禮教的約束,敢愛敢恨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嗎?

 如果一樣,他就跟羅小虎一個檔次(李慕白跟羅小虎之間很難做比較。羅小虎的形象前後判若兩人。在西域大漠的風流倜儻和到了京城後的畏葸侷促,若是硬要找出其中的微言大義,恐怕衹能勉強歸因於兩者的文化背景不同吧。所謂旗漢之別。深遠悠久的歷史文化對後來者有著天然的吸引力。這或許纔是文化同化或者說征服者被被征服者同化的原因。文化交流是時空同化的結果,也是許多悲劇的起因和舞台。這是另一個話題了),因而不會在玉嬌龍心中佔據多少份量,也就很難逃脫始亂終棄的命運。

 如果不一樣,他就與異族文化或者乾脆沒有文化的玉嬌龍沖擊碰撞閃現火花燃成大火,一發而不可收拾了。異種元素在同一時空的相遇,從宇宙的誕生到情愛的迸發,產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場面。太陽底下無新事,這裡衹是另一個而已。

 或謂李慕白放棄以真元護體,衹不過是計算錯誤,擔心等不及解藥趕到,所以拼命也要趕在斷氣之前把埋藏心中多年的話傾吐出來。如果真是這樣,則整個故事都有點小題大作了:一個武學高手的計算錯誤,頂多留下一點遺憾,單純一個意外,還有什麽蕩氣回腸的悲劇可言?而且又怎麽解釋玉嬌龍縱身懸崖的壯舉呢?有人說她是後悔佻皮搗蛋,無意當中害死了一代大俠,所以一死了之以贖前愆。果如此,則不如叫它滑稽劇鬧劇胡鬧劇吧。

 李慕白放棄護體真氣,表面看來似乎是擔心沒有時間向秀蓮表白會留下終生遺憾。其實倒不如說他心底隱隱擔心一旦玉嬌龍取回解藥他就會再度面對他無法面對無從解決的難題:俞、玉之間予取予捨!他知道他是永遠也不可能作出抉擇的了。衹有完全放開纔能最終得到!這纔是他對俞秀蓮再三提到師傅所言的真正原因。他不想要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哪怕它是真實的。但他又不敢真正面對自己的內心要求和抉擇,這纔會愁腸百轉蹉跎半生宛轉反覆不能自已。這纔是令這位大俠無法理清無法看透無從面對不能解開的心結。是他無法証悟得道的真正原因。

 兩次縱身跳,一跳水潭追劍、二跳懸崖追人,追隨李慕白。
 這就是李安導演心目中的「化蝶」。真正令人蕩氣迴腸的結局。

 從效果看,是實了一些(如果技術上可行,不妨與前面深潭跳水一幕呼應,當更令人回味)。電影太寫實。不能像在舞台上一樣,紗幕一拉(甚至一個圓場一個轉身連紗幕都不用),隨你怎麽想象都行。相比之下《阿甘正傳》的羽毛雲霄,就顯得比較空靈一些。吊著鋼絲做戲,多少會吃點虧。

 李慕白最後以其一死了之,避開了此生要作的最後抉擇;而玉嬌龍也以自己的跳崖來顯示自己從塵世的追求升華為理想的追求,從對劍的追求升華為對人的追求。雖然他們似乎什麽都沒有得到,可是卻又真正得到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成就了理想世界的圓滿。握住的手畢竟什麽都沒有,而一旦撒手塵寰就什麽都有了。這就是所謂的輪圓俱足,功德圓滿。這纔是大慈悲又大殘忍的最佳寫照。也算是李安的悲劇意識。

 最後說說被很多人詬病的一點,就是劇中人講話南腔北調,一點都不標準。其實各位不妨環視左右,看看自己再看看別人,究竟有誰能夠操一口標準胡語,在日常生活中講話勾通傳情達意的?自己其實做不到偏偏要求別人去做,實在活畫出國人的手電筒心態以及更嚴重的天朝專制大一統心態。在文化交流的領域裡,似乎誰都在鼓吹多樣化多元化多極化,現在看來,倒是拿來做幌子,糊弄別人的居多,自己其實並不準備實行的。世界上的人們要是都這樣互相糊弄,恐怕這世界倒是會從此多事。

 我們拜祖先之賜,衹強調書同文,而沒有跟世界上其它使用拼音文字的國族一樣,要求語同音。所以我們的大學語文系就開不出一門正音課,除了某些專業院校如廣播如表演等等。其好處自然是各適其式,其弊病就是我們的公眾人物滿口土腔,似乎沒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可是反映到影視作品裏面,這滿口土腔反倒成了大人物的特權,以顯示他們與眾不同的地位。這在強調平等的主義者們眼裏,似乎倒從來不是問題,是不是有點奇怪?

 生活中的情形其實恰恰相反,正因為不必正音,誰都可以操一口不咸不淡不標不準的「普通話」跟人家交流溝通。焉知中華民族幾十個成員幾千年歷史不正是存在於這樣的包容性之中。正是這樣的包容性纔足以使後現代的當今世界得到有益啟示,使中華文化得以和世界文化對話,得以對世界文化的形成作出獨特貢獻。

 什麽纔是「中國」?在當今世界音問相通無遠弗屆之時,以北京為「中國」畢竟局面太小(所謂申奧,其實不過是試圖以北京為「中國」的最近例子。設想申奧成功,不過跟過往在北京大興土木大建皇城沒啥兩樣,是拿別人的錢,給自己臉上貼金。跟東西南北各省的人民又有什麽關係?!);相反,若是以美國為中國、以天下為中國,則既力有不逮,又心有不甘。左右為難,正是當今國人之中一些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寫照。

 「普通話」的現實價值,無論怎樣評價都不為過。感佩先賢的博大精深遠見卓識明慧睿智。讓我們有這麽好的字眼來稱呼自己的語言。否則試想想任何其它和民族淵源有關的稱呼,無論國語或者漢語華語等等,如何能夠得到本土意識日漸覺醒的各民族的認同呢!不認同就會產生無窮無盡的民族糾紛,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最後一課」等著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後代去上。給現實和歷史帶來無窮無盡的遺憾!

 後殖民的世界正需要這樣一種「普通話」;讓經歷著時空交錯的無望人們有機會建立一座屬自己的可以得到真正文化提升的巴比塔。何必中何必英何必東土何必西域何必倭何必夷何必華洋旗漢的區分!正是這種有容乃大的胸襟氣魄,延續了中華文化幾千年生生不息的命脈;也會以這樣的恢宏廣博不拘一格而增添世界文化的風采;更足以令建設中的新天下文化有所憑藉。

 普普通通的講話勾通傳情達意足矣,又何必定於一尊?這纔是全球化過程當中最可寶貴的生存態度,和那種不知所謂的盲目說不(近聞有位說不的專家乘著多事之春居然叫囂起東土男人那話兒要幾寸幾分之長纔可以鎮住令上海寶貝痴迷的洋鬼子云云。齒冷之餘,想起幾年前自己也曾經作文說男道女。可我說的是精神上的挺然翹然,跟幾寸幾分毫無關係。你在那裡對八杆子打不著的東西說長道短甚至說不,可對閹宦文化的真正起因卻不置一詞。若不敢,則同樣可悲;若不願,則適見其奴;若不懂,就不知說什麽好了。其實若是整天面對的都是這樣的話這樣的東西,還能再說出些什麽來?歉歉!),其差別相距不可以道里計。在這樣一個地球村裏,我們也需要這樣一種類似的「普通話」:不必中也不必英既有中也有英更有一切應該有可以有的兼收並蓄無所不包。這恐怕是這部電影帶出的另一個重要意義了。

 都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白花花的銀子砸下去,再怎麽樣遺憾,都衹好算了。總不能推倒重來,再拍一遍。所以大製作總會保守一些,不能像前衛藝術一樣玩兒花的。這樣子,逐漸就形成自己的一套東西,特別拿手特別來勁兒的,老話就叫程式。程式玩得好的,就成了大師,因為程式到他手裡,就成了絕活。觀眾去看他的戲,就是觀賞他的絕活。程式化了或許顯得單調,好在大師總不會衹有一個,不會定於一尊。也沒人愿意看定於一尊的大師。除了樣板戲和它們的創造者。

 這跟治國也頗有一些相通之處。大家都沒有機會做實驗(除非搞特區或者拍短片。可特區和全國、短片和大片,可以調動的資源完全不同,能是一回事嗎?頂多就成個窗口或者花瓶兒。曾經有人建議讓李光耀治中治美,約略是當年為中國男排急眼,大叫讓郎平上場的玩笑。新加坡彈丸之地,正是讓能力者力所能及的地方。道家以小國寡民為其政治理想,和現代民主政治建基於社區自治異曲同工。可見理念的至高處,都是相通的)。不同之處則在於,治國者通常或者傾向於甚至本能地,樂見定於一尊。因為定於一尊者不許別人講話,一味自顧自玩他的絕活,人家衹能跟著起哄叫好,不能有不同意見。結果當然衹能是禍國殃民。

 對於李安導演個人來說,作品不能被人理解或者被人蓄意歪曲恐怕是最痛苦的事了吧。知音難求是千古不變的定律。要說悲劇,這恐怕是做人的悲劇了。從看電影說到做人,這話題真也扯遠了。就此打住。總之,笑罵由我笑罵,奧獎你自領之,好戲你再拍之,不知李安導演意下如何?

May8,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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