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婉
劉藝婉

月樹。現居吉隆坡。著有詩集《不是寫給你的(然而你不認為)》及《我用生命成就一首政治詩》。

牠從雨林裡走來

大概三十歲時寫的小說。拿去參加科幻小說比賽,友人問啊這有科幻成分咩?當然沒得獎。

一走入雨林,氛圍立即變得陰沉沉的,不愧為「綠色地獄」。

告別了原住民栽種的榴槤、紅毛丹、香蕉等各類果樹,眼前的植物換成各種卑微的傘菌和蕨類、偶爾客串出場以捕捉一些蠅頭小利的豬籠草、攀附喬木一路高升的藤本植物……當然,熱帶雨林裡最重要的是形形色色高大直挺的喬木,每一株的樹冠都極力往四面八方撐開,有如獨裁者一手遮天的霸道氣勢,呈現最「原始」的政治面貌。

一開始她就對這件事感到意興闌珊:從來就沒有實體證據證明野人的存在,讓她跑一趟無疑是白費力氣。更何況他們晚了一步,美國某家電視台的記者已到過那裡,聲稱尋獲野人的腳印,興高采烈地把大腳印石膏模型搬回國,可誰也不確定那腳印是不是冒牌貨。

臨行前,老總在她的耳邊低語:「無論如何都不要空手回來,最好撿到野人的糞便,大腳印或大手印也好……不管用什麼方法……」

一株又一株的爬竹樹和無花果樹被留在後頭,嚮導在前面自在地穿梭,她背著攝影機和睡袋緊跟,大有前路茫茫之感。不料,轉個彎後,眼前霍然開朗,一條溪水靜靜地流著,在遠遠的末端勾勒出一座小瀑布。

「將來重重有賞……升妳為新聞主任……」

在這個新聞媒體競爭激烈的島嶼,三流雜誌為了生存下去,往往會不擇手段挖新聞。她雖感到厭惡,卻無力脫身,況且也無處可去。

「妳來自那個國家,妳熟悉那裡的環境,行動也方便些。」

她大學畢業後,透過關係在這家雜誌社找到工作,一待就是八年,間中只回國三次。同事們表面上都對她好,但底下的心計,她看得很清楚。譬如,大熱天裡,他們都很有技巧地躲到高級餐廳與政客或影視明星聊八卦,而這類到遠方森林餵蚊蟲(搞不好得餵老虎)的苦差事,通通留給她。

溪水清涼,冷卻了煩躁的心。她一下機就轉乘了幾趟巴士,顛顛簸簸來到雨林邊緣的小村落。村長不等她說完來意,就喚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給她當嚮導。嚮導費比預料中的貴,看來是被外國媒體炒高了。

自1969年下半年開始,野人出沒的新聞就在這個國家斷斷續續出現,最近幾個月又熱起來,出沒地點是南部的國家公園及其周邊。上個月,政府突然明令禁止外國傳媒和專家進入國家公園尋找野人,理由是不想讓外國人捷足先登。她心想:那個美國記者並非在國家公園內「找到」大腳印,進不進去國家公園又有什麼關係?

她與嚮導聊起有關野人的事跡。他一臉誠懇地說:「野人確實存在,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母都曾經遇見野人,我們的族人也大多見過野人或大腳印。我的父親說,每個族人一生至少遇見一次野人。那一次,他……」她看著流動的溪水,心不在焉地聽著,八年的新聞媒體生涯已把好奇心消磨殆盡。

野人,野人,不就是大猩猩或黑猩猩這些類人猿嗎?新聞都是目睹者加油添醋炒出來的,說什麼野人有十二呎高,腳掌有幾呎長……她希望這一趟行程趕快結束,然後她就可以利用剩餘的時間回老家看望親人。

「我去摘幾個果子給妳吃吧!」他說完後站起來,閃入樹林。

她查過資料,得知當地原住民流傳著關於野人的傳說,他們也深信野人是雨林之神。剛才真是失言了,她嘆一口氣,一面自責不已,一面回想他轉身而去時的尷尬神色。

下雨了!雨勢不小,她急得跺腳,卻還不見他的蹤影。她緊抱攝影機,快步跑到茂密的樹林裡躲雨。他有辦法找到我的,她心想。

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綠色地獄」在雨中愈顯陰森。冰涼的雨水穿過枝葉,如鐵針般落在她的身上,像是陰府裡永無止境的刑罰。她在一株蓊鬱的老樹下凝神佇立,努力辨別寂靜中的任何聲響,卻只聽到雨水打在葉面上的滴答聲。

一陣窸窣聲傳來,她極目環視,可是光線太弱,看不見什麼。又一陣窸窣,一個黑影在左前方晃動。

是你嗎?她小心翼翼地問。沒有回應。她的心立即冷到極點。她知道這座雨林裡住著老虎、大象、山豬,可不知道眼前這個生物會是哪一種?

黑影緩緩向她移近。她想要逃跑,卻發現雙腿因久立而麻痺。冷靜,冷靜,她告訴自己,然後本能地彎下身,張開手往地面摸索,想找一截樹枝或一塊石頭防身。

這時候,那個生物來到距離她只有三步遠的地方,她終於看清楚牠的外型:濃密的黑色毛髮佈滿全身,瘦長的雙腿直立著,兩手狀似不安地在腹前相互摩挲。她再往上看:臉部平坦,五官與人類極為相似,一雙眼睛承載著和善的笑意。不像是黑猩猩,也不像是大猩猩……

這是……這是野人?

她瞠目結舌地挺起身子,腦中不再有逃生的意念,反覆感受的卻是宛若身處歷史現場的榮耀──親眼見證了人類長久以來無法探知的祕密。她突然為自己先前否定野人傳聞的堅決態度感到臉紅。過了片刻,她才察覺自己正處於危境。她不曾在雨林內生活,不懂得對付野獸,平日連殺雞都沒試過,更何況是制伏面前這頭與她一般高大的獸類?

那獸卻出乎意料地伸出左手往左邊一比,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腹裡的疑惑頓時增加幾倍。雨林裡的野獸不應該會有這樣的舉動,除非受過訓練……難道牠是人類豢養的?

事到如今,要是不徹底解開這個謎團,也許往後會懊悔不已。再說,這獸也不像帶有攻擊性。她把心一橫,跟著牠走。

雨水仍無情地灑下來,她的頭髮和上衣都打濕了。她盯著獸的背脊,一腳高一腳低地前進。約莫走了一公里,來到一塊空地,綠草如茵,許多不同品種的蘭花吐著幽香。她暗暗感慨:如果不是雨天,如果眼前沒有這頭獸,這裡會是野餐的好地方。

那獸走到空地中央,突然彎腰,右手用力一拉,竟拉起一塊草皮。更明碓地說,牠打開了一道門!原始森林裡的草地上有一道門!這番情景在雨簾中顯得特別詭異。

獸往門下走了兩步,轉身向一臉錯愕的她招手。她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只見一道石頭砌成的階梯向下延伸,底端似乎有光。

她跟著獸步下階梯後,便處身於一個如同防空洞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內的景況將永遠烙印在她的記憶裡:十幾頭同類型的獸各自活動,有的坐在桌前進餐,有的躺臥在床墊上打呼,一個在調節煤油燈的亮度,另有一個吹著口哨讀一張舊報紙,有兩個盤腿坐在地上對弈,其中一方顯然快輸了。空氣中飄浮著花香和果香。牠們似乎早已知道她會來,沒有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

先前領她來的那頭獸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一條板凳前,讓她坐下,而牠則坐到桌子右邊。坐在她對面的獸開口吐出一句:「妳好!我們嚇著妳了吧?」右邊那頭獸則遞來一個芒果,說:「要不要吃?」

牠們會說話!而且說的是帶有本地腔的華語!她認為自己今生今世不會有比當下更奇異的經歷了。她轉動著僵硬的脖子,仔細打量每一頭獸。

依據原住民的傳說,野人懂得各種語言,能夠與任何一位進入森林的旅人溝通。可是,那只是民間傳說,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獸類?

坐在對面的獸又開口了:「也許妳很難相信,可我們真的是人類,不是什麼野人或猩猩。我們是在一次重大事件後變成這個模樣,並且被限制居留在這裡。」

她的腦海像是被大力攪拌過,一片翻騰。眼前這十幾個是人?

左邊那個「人」托著腮,語調哀傷地說:「妳知道這個國家在1969年發生了什麼事吧?」

啊!只要提起「1969」,不必明說,這個國家的人民都知道那是指什麼事件。「1969」已成為一個符號,在詩人的句子中閃爍,在小說家的情節裡埋伏。

1969年中,這個國家發生一連串的衝突事件,有人受傷,有人喪生,也有人被拘捕,一些人則從此消失,死生未卜。根據官方的說法,這是種族衝突事件,是國家歷史裡一抹永遠的刀疤。對人民而言,1969年的事件一直是禁忌,不能公開談論,否則就會有吃不完的牢飯。

「當年,妳的祖父也和我們一起變成這個樣子。」

祖父?當年,她還未出生,祖父的遭遇都是父母告訴她的:祖父在某個夜裡被警察帶走,一去不回。祖母四方打聽,得知「上面」援用內安法令扣留祖父兩年,而且扣留期可以一再延長。家人不獲准探望祖父,過了一些時日,竟收到一封官方函件:祖父早已死於獄中。沒有遺體。

祖父沒死?

對面那位說:「在『上頭』眼中,我們,包括妳的祖父,都屬於異議者。1969年的事件發生後,我們被當成事件的始作俑者,被列為政治犯。

真正可怕的事在後面:當時某個國會議員為了討好『上頭』,竟提議把我們當作白老鼠,給醫院進行操縱人類意志的科學實驗。操縱人民思想一直是當權者的最大心願,這個建議立即獲得批准,火速進行。一開始,他們透過米爾格倫實驗來測試我們對權威者的服從程度;同時給我們服用甲基多巴之類的藥物,試圖控制我們的中樞神經。我們也曾被迫吞下不少抗精神病藥。後來,不知道是哪個糊塗醫生弄錯了,竟配給我們大量的口服生髮素。

三流的醫院終究是做不出一流的研究成果,實驗失敗,我們的毛囊卻變得異常活躍,全身長滿又黑又長的體毛,拔除了又長出新的。當局為了掩飾過錯,竟把我們放逐雨林,美其名為給我們一條生路。他們還定下條件:我們只能在國家公園內活動,並且不能被其他人發現,否則就要受死,我們的家人也會遭殃。」

原來,剛才她被領著走了那麼一段路,竟已走入國家公園的範圍。政府不讓外國人進來尋找野人,其實是為了掩護這個最高機密。

右邊那位「芒果天使」一邊啃芒果一邊說道:「妳長得挺像妳的祖父。十幾年前,妳在高中統一考試考獲全科特優的消息,還有妳和父母受訪時的合照,都刊登在報章上,一位同情我們的官員悄悄把剪報送來,妳的祖父對著舊報紙傻笑了好幾天。妳在溪邊出現時,恰好我在摘芒果,我立即就認出是妳了。

這麼多年了,我們都相繼老去,這裡面最年輕的也已六十歲。如果我們不把這件事說出去,這個秘密恐怕永無曝光之日了。」

「芒果天使」把她領回溪邊之前,告訴她:「妳的祖父在四年前去世,遺體就埋在那株白色蝴蝶蘭下。」

雨後的溪水仍然靜靜流動,宛如一切未曾發生。

「啊!我總算找到妳了!」嚮導如釋重擔地迎面奔來。

我們回去吧,她說。

「不找野人了?」

不了,野人就在我的心底。她走在後面,頻頻回頭探望,悵然若失。突然,她聽到一陣輕微的樹葉摩擦聲響,似有若無。再回頭,便看見「牠」從雨林裡走來,向她揮手告別,毛茸茸的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她瞥見「牠」身邊的幾枚腳印,在雨後的泥地上清晰異常,她突然想起任務還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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