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婉
劉藝婉

月樹。現居吉隆坡。著有詩集《不是寫給你的(然而你不認為)》及《我用生命成就一首政治詩》。

寂寞總在打烊後――咖啡館的七場夢

十一年前寫的開店囈語。開店初期感觸特別多。

1.

我逐漸發覺,我像在經營《東邪西毒》裡的酒館。那些人來這裡尋找回憶,或嘗試從我口中探聽某人的消息,又或者希望我傳訊給某人。然而,很抱歉,我沒有從前,只有現在。我對那些人的過去一無所知。我彷彿是陌生的闖入者,他們看著我在店裡走動,眼神隱藏千言萬語。每夜當我將最後一盞燈關上,他們的影子就坐在店裡等候黎明。


2.

我開始想像那些隱藏在館裡的悱惻情事。他們謹慎掩飾,我也裝作若無其事。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有收集蛛絲馬跡的癖好。款式相近的鞋子、相同的電話鈴聲、朦朧的低語,一點一滴組合出事情的輪廓。我把淚水結成冰,復化為水,釀了一瓶又一瓶的憂傷。當他們攪動調羹,就可以聽見心碎的聲音……啊,等等,那或許是他們的笑語聲?


3.

時光太鋒利,它霍霍從我身邊過去,切割我的皮肉,一層再一層。我的毛髮,我的指甲,我的神經,我的骨骼,被時光剝削得越來越脆弱,卻也在光影晃動間琢磨得越來越堅強。光陰似箭,一箭箭命中承裝希望的咖啡杯;光陰似劍,一劍劍刺著托送未來的盤子。如果這樣就能換取希望和未來,且讓我一直瘦下去,瘦到生命只剩一個字:輕。


4.

每一桌客人都歡欣期待,以為端上桌的杯子裡頭有厚黑的咖啡渣,那麼他們就可模仿遙遠的土耳其人,利用沉澱的咖啡渣算命。一個無形的希望,潛泳在幾口即能喝乾的咖啡裡,即便影響口感也無所謂。後來,他們又用飯粒算命,用雞骨頭算命,用蛋糕碎屑算命,用鄰桌客人的披肩長髮算命。他們不停算命,因為他們急於看見自己的晚年。


5.

時值秋分,橡膠樹葉欲掉不掉,她在等待一位盲劍客和一匹棕馬。藥師發現水煮蛋比駱駝肉好吃。桃花還不謝,風沙那麼大。我的夢亂成一團。這還不夠,昨夜的夢囈與明晚的夢境相互糾葛。於是,趁自己清醒的時刻,通通倒入磨豆機,化啦化啦,磨碎成一大盤柔軟的粉末。你再也分辨不出,我的哪一段夢與你有關。或許,全都與你無關。


6.

每當咖啡館換上輕柔的音樂,冰釀咖啡的水滴聲就清晰可聞。他們聞聲而來,攜帶狀如槍炮的攝影機。舉機,瞄准,拍攝,意圖捕捉水滴縱身而下的凄美瞬間。他們曉得,冰釀咖啡架和它的影子,是咖啡館裡沉穩卻動人的風景。然而他們不曉得,嘀嗒,嘀嗒,抵達,抵達,那一聲聲水滴,是抵達夢境終端的媒介。他們錯過了,再也醒不來。


7.

寂寞總在打烊後,因此寂寞總是來不及出售。少年時,我們輕易把寂寞說出口,把寂寞半賣半送;而今,我們仍習慣陳列寂寞,可也才知道,寂寞竟是如此具體實在。眾人都看見寂寞,卻沒有人相信,寂寞可以那麼輕率出場。你不也看見了,寂寞會獨自啜飲咖啡,寂寞吃不下飯,寂寞坐在角落發呆,寂寞靜靜站在每個人的身後,伺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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