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死亡

人到中年的一大悲哀是，从此之后死亡越来越触目可及乃至触手可及。不论是周遭的亲朋故友，还是公共视界，如涨潮的海浪一般，一波高过一波，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被吞没。

单单是这几天：

12月8日，克拉玛依大火29周年（文字遭遇风沙）。

12月10日，高耀洁逝世。

12月12日，媒体传出周海媚离世。

至少我个人主观认为，从社会意义来讲，周海媚之死是无法和高耀洁离世以及克拉玛依大火相提并论的。

然而客观现实是，在时政微信群中，周海媚之死引发的讨论比高耀洁离世以及克拉玛依大火纪念日要热烈得多。

这当中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于周海媚之死的讨论更加自由、更加无所顾忌。然而，原因难道仅限于此吗？

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之所以在时政微信群中人们更乐意讨论周海媚之死，除了更加安全之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人们可以通过对周海媚的嘲讽奚落来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和道德上的满足感。谈克拉玛依大火很容易产生无力感，而谈高耀洁则很容易有羞愧感。反观自照，我自己可能多少也受此类心理影响。

有些人说周海媚生前便患有红斑狼疮，有些人说她生前打了四针新冠疫苗。到底她是因何而死，又会变成一桩悬案。不管再爆出多少信息，每个人都将继续坚信自己已经相信的。

关于红斑狼疮，我第一次知道有这种病，要追溯到中国互联网BBS时期了。

不知道现在多少人还记得当年爆红的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

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买一栋房子。我有一千万吗？没有。所以我仍然没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我也没办法飞。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所以我并不爱你。

里面的女主角“轻舞飞扬”就是罹患红斑狼疮去世的。

如果我还有一天的寿命，那么我要做你的女友。我还有一天的命吗？没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从天堂飞下来看你，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很遗憾，我从此无法再看到你。

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都倒出来，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来吗？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

当年这些句子打湿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眼眶，他们面对蓝白的电脑屏幕唏嘘不已。那时用“轻舞飞扬”做QQ名字的随处可见。

现在的年轻人看这些句子还会有相同的感触吗？现在应该已经很少有人会再用“轻舞飞扬”做网名了吧。

这些句子可能会长久存在，也会有人用文字记下当年那些情景、那些心绪，然而保存再完好的化石终究都已经丧失了生命。我们经历过的、曾经的悸动将随着我们的死亡而永远消散。他人也许能够对着一些化石尽情想象、尽力复原，但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体验。

我们真能体会克拉玛依大火遇难孩子的父母的心痛吗？

我们真能体会那些因输血而感染艾滋病的人的愤怒吗？

我们真能体会高耀洁医生的悲苦吗？

都不能。

所以，以后的人们也无法真正体会过去三年中国人的经历，正如我们这代人无法真正体会上个世纪59-61那三年中国人的经历一样。

这是生命中的大无奈，也是生命中的大悲哀。

但更大的悲哀是，经历过的人还活着，经历过的事却已经被遗忘了。

不要说59-61那三年，66之后那十年，也不要说5.12大地震，就是刚刚过去那三年，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荒谬绝伦。

这真是生命中的大恐怖。

因了这大恐怖，即便是一鳞半爪的拙劣记录都显得弥足珍贵。

毕竟，智慧生命体丧生了记忆能力便无异于死亡，即使苟延残喘也不过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