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妖魔鬼怪吃人”这种事

《西游记》，可能是最早对笔者个性产生影响的一部文学作品。当然，主要是通过电视剧这种形式。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是蛮可笑的。有段时间母亲带我去天后宫，我死活不肯跪下给天后娘娘磕头，还嚷嚷着自己是属猴的，猴子可不拜什么娘娘。

后来长大了，把《西游记》这本书看了一遍，才明白了一些原来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有多潇洒，后来他在取经路上就有多憋屈。虽然还是可以不拜玉帝，但是跪着、哭着求菩萨、佛祖的时候着实不少。《大话西游》里说看着像条狗似的，真的没差。

细数孙悟空在取经路上打杀的妖怪，基本上都属于“三无”妖怪 —— 无编制，无靠山，无背景。

木仙庵的树精们只不过引诱了唐僧一把，便被打杀得一干二净；玉华州的黄狮精除了盗走孙悟空他们三兄弟的兵器之外，全篇看不到任何其他劣迹，连开“钉耙宴”要用的猪羊居然都是遣了小妖拿银子下山去买的，而且还要支付给杀猪匠宰杀猪羊的工钱。做妖怪做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整部《西游记》里最循规蹈矩、与人为善的山精野怪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在跟随唐僧之前哪个少吃人了——但黄狮精的最后下场却是被剥了皮吃掉了，尸骨无存。

而全书作恶最多、最残忍、最该杀的妖精——五百年前便吃尽狮驼国大小男女的大鹏，却只是如来给收走了，最多算是终身监禁，而且还是好吃好喝供养着的终身监禁，四大部洲供养由着他先吃，猪八戒取经功德换来的最终待遇还不如他，只因大鹏是如来认的干舅舅。如来就是它的大靠山。孙悟空在这里也不像之前遇到金角银角和青牛，对着太上老君，会埋怨调笑几句。在如来面前，孙悟空那是安静乖巧得一塌糊涂。毕竟太上老君是其他系统的，而如来是孙悟空所在这个系统的大Boss，对孙悟空能不能获得一个编制一言可决。那么试想，若是如来的亲舅舅作恶则结果会是如何？若是大鹏遇到的不是孙悟空这个如来亲自授意、观音亲自安排的取经工作小组，则又会如何？

最让人惊悚的是，那个打算拿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孩心肝做药引的白鹿精，是一向以慈眉善目示人的南极仙翁的坐骑。一头本领不大的白鹿而已，只是仗着南极仙翁的背景就敢如此作恶。若手段再高些，背景再大些又会如何？以此而言，大鹏吃尽一国之人似乎也就不那么让人意外了。再者，南极仙翁收了白鹿之后，满嘴都是在为白鹿精后怕，“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若果来迟，此畜休矣”，却一句都没提那些差点被挖了心肝的小孩。而且，白鹿精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制作仙丹法子？细思极恐。

还有那下凡作妖吃人的奎木狼，他无所顾忌大抵是因为位列仙班、有正经编制傍身的缘故了。当然编制和编制也是不一样的，不但要看犯的是什么事，也要看犯事的是什么人。比如卷帘大将只不过打碎了一个琉璃盏，不但被打入凡间，每七日间还要遭受飞剑穿胸肋百余下之苦，弄得跟西方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凄惨；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入下界成了猪精；再看那奎木狼擅自脱离岗位、下凡杀人吃人，按理来说所犯罪孽最重，但他不但能重返天界，还只是被贬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而且实际上很快就官复原职了，似乎他就是去度了个假。据有的解读说是天蓬属于动了玉帝的禁脔，老大的女人都敢觊觎；而卷帘则是有其他势力安插棋子之嫌，因而被处罚得比较重；但是由于带领这二人走上修行路的都是大能，所以仍然可以换个系统他处上任。

作为读者，有时候就不免要心中暗自揣度：为什么那些坐骑，在菩萨、佛祖、神仙们身边闻道听经许多年，一个两个的都还是要害人吃人并且引以为乐呢？甚至神仙下了凡也如此？

当然，西游世界里的绝大多数凡夫俗子都不会有此想法，而这就容易产生凡人除却被妖魔鬼怪吃掉之外的另一种悲剧。

当一个虔诚的凡俗女子死掉了儿子，被妖怪给吃了，她在悲伤之余大抵是到神庙进香祈告，希望神灵能给他儿子一个公道。这时候神灵若让庙祝传达旨意，严告这妇人不得再来此地申告，也不许去他处申告，只是安静过日子，否则便严惩不贷。那么这个女子以前越是虔诚，越是相信“头上三尺有神灵”、“神灵惩恶扬善”，如今就越是幻灭，精神就越要崩溃。这种三观崩塌带来的痛苦、人生完全看不到出路的绝望，丝毫不会亚于其丧子之痛，于是发疯、吞金、上吊、跳河、跳楼也就成大概率事件了。而在这妇人死后，人们也大抵只会咒骂妖魔鬼怪吃人害人不浅，另一方面拜佛求神更殷勤。没人会泄露天机，妇人的丈夫只怕都不敢说。即便有泄露天机的，大概也没几个人会信：啥，神仙怎么会如此？怕不是你猪油蒙了心敢编排神仙吧？万一的机会，人们相信了妇人死前的一番遭遇，汹汹舆情下大抵也只是那名庙祝被按以“假传旨意、擅作主张”的罪名给处置了，然后众人十分欢喜，纷纷道“果然如此”、竞相传颂神仙老爷的英明恩德。至于泄露天机的，无论如何都没有好果子吃的，当即转世是轻的，大抵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彻底销号。

在读者眼中，西游世界里子之所以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嚣张地吃人，大概率是因为神仙们怠工失职。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修道传道、念经颂辞、下棋品茶、拜师访友或者去赶赴蟠桃会，但就是对于斩妖除魔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不但如此，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作恶多端、祸害世间的妖魔鬼怪就是神仙们放出来的、或者干脆就是神仙自己下凡做起了妖怪。有些读者甚至于会进一步推断：神仙们会不会反而是俗世灾难的源头呢？

但若有人跟西游世界里的凡夫俗子们讨论这些，说“有没有想过，世上有这么多的妖魔鬼怪可能是神仙们不管事造成的”，大概率要被呵斥为胡言乱语；若进一步说“有没有可能，世上这么多妖魔鬼怪是神仙们故意放纵的缘故，因为这样凡人们才会更敬畏神仙”，大抵要被骂失心疯、谤仙辱神；若再进一步说“离灵山不远的狮驼国整个国家的人都被大鹏吃掉了，整整五百年，灵山那么多佛、菩萨、罗汉、尊者，就没有一个知道？还是说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没人理会？有没有可能，世间最厉害的妖魔鬼怪其实就是神仙们？”那么很可能这个人不待神仙降罚、就会被凡夫俗子给群殴死了。毕竟神仙老爷们那是只能敬仰的至尊，现在却居然有人跟他们说神仙是人间祸根？若接受了这种想法，人生还有希望吗？让他们接下来怎么活？另外成为神仙是太多凡人的梦想，到处寻仙访道的人那是茫茫多，毕竟成了神仙不但长生不老，还可以吃蟠桃、喝仙露，岂是凡间饮食可以相比？不但自己享用无穷，还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惠及家人、家族。

其实凡人才是神仙能够长生的根本所在。神仙的金身是仰赖于凡人的香火供奉来维持的，若是凡人们都厌弃了神仙，神仙的大道就要消减甚至消亡了。所以对于妖魔鬼怪吃人这种事，凡人与其咒骂妖魔鬼怪，远不如问责于神仙。当然凡人们不敢问责神仙，也很可以理解，毕竟神仙一不高兴，连国王都可以给你沉水井里或者举国大旱许多年，甚至让整个国家都被妖怪给吃了。但若是心里明白神仙的根基所在，即便害怕，其实也很可以进了神庙，对着神像念叨几句：神仙老爷啊，您受我们香火这么多年，妖魔鬼怪吃人害人您不出来处置一下，往后只怕来拜神上香的人会越来越少啊。

至于全天下的凡人团结起来，一起和神仙讨说法、定规矩，那确实是极难极难的。

所以极少数“疑神疑鬼”的人也就只能《水浒传》中骂皇帝，《西游记》外说神仙。

幸而总有例外。

《悟空传》里的唐僧便说出过一番十分豪迈的话：“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这可能是黑暗无际中极其稀有的一抹亮色。

世上本没有路，但只要有人带头披荆斩棘，便会有人前赴后继，走得人多了，也便有了走出黑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