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kumama
Kukumama

一不留神便步入中年,還帶著孩子氣的大叔。

永遠的未竟之業

在劇場這樣保留著經驗的有機生成與滾動的場域裡,我們還有機會回到最原初的行動、回到遊戲、回到當下的真實、回到表現與注視之間相互激發的力量:先有共感,然後才有共識。也正是在這樣的發現裡,我們有機會突破那種尋求烏托邦的想像:認為摒棄掉惡劣的現實、取下大壞蛋的首級,才能跨過那道未知的鴻溝,去到完美的地方。

自從開始在大學裡教通識的哲學課後,每次的期末報告都會開放一類主題:寫一件跟您切身相關或在您生命歷程中影響至深的事件。

訂定這樣的主題,其中一個原因是,過往的學習使我深信,動人的哲學總是來自對生命的經驗與感觸,也因此,哲學思維或哲學態度的培養,應該從生活點滴當中提煉出來,最終也應該能運用到生活,融溯回生命裡去。(然而關於這番說法,即使經過了幾年的嘗試,依舊提不出甚麼確切的實證。因此必須、也願意坦承,這些表達了應然的語句,充其量只能是一種個人的信念或期許,並非具規範性的要求。)

實際收到的相關報告內容,確如日常生活一般包羅萬象,雖然認真歸整,似乎也不脫人生在世一些慣常性、階段性的事件。有些譬如情感關係、青春期自我認同焦慮、來自升學壓力或思考未來出路而質疑體制與傳統價值,因為多少呼應了自己共通的經歷,瞭解箇中滋味,亦明白有些體認是要親身走過才能終究釋懷,感同身受之餘,總有些會心的輕盈;而有些涉及生死、對存在虛無感的無力嗟嘆、遭逢人性衝突與不公義的兩難和吶喊,即使能夠同理共鳴,卻也苦無良策,知其出路難尋,因此多了點心疼的沉重。每次回想,都由衷地感謝這些同學們,因為閱讀、參與了他們各自的生命經驗,讓我真正學習與練習(而不只是理解)珍視這些獨特的「小敘事」,對於正在遭逢、經歷這些事件的個人來說,這都是前所未見、超溢出現有經驗之外的,它們既切身又真實,無法共量,沒有深淺優劣之分。

這幾年得緣參與一些劇場作品的創作,在過程當中也常來回思考這樣的問題:創作者的「小敘事」與所謂「(理論的)大敘事」之間,個殊的生命經驗與群體的共識共感之間,究竟是如何產生關係、進而連接運作的呢?為什麼有些作品能夠透過個殊身體在當下的具現,引發表演者與觀看者的共同構作,進而使得劇場空間能夠瞬移幻化,成就那個既在現實之中,卻同時溢出、偏離、在現實之外綻放的故事時空?

以此問題為線索,進入差事劇團的脈絡,更是饒富趣味。在有幸合作過的《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2018/2020)、《戲中壁》(2020)兩部作品中,皆帶有強烈的批判意識,亦顯見由左翼立場出發的種種史觀及敘事,更不乏撮接歷史與當代對話的企圖。在創作過程中,編、導、演之間展開了許多論辯,其中便有圍繞著「敘事」而開展的思索與探討,包括「誰是敘事的主體?」、「聲稱代表歷史真相的敘事存在嗎?」等等或可溯源至廿世紀前中期新史學方法的提問。相關議題的牽涉不可謂不大,但若希冀透過作品在近代台灣政治及思想史中保留左翼的席位,並要在現代社會中持續發揮其影響力,追問下去是至關重要的。

資本主義發展所催生的中產階級,可謂是近代最奇妙的現象之一,它徹底地印證生產方式可能多大程度地促成生活方式的改變,迅速而有效地建構出現今的政治經濟架構;也恰如其名地拆解了上下層階級,藉由精確的計算、規則的建立與自我調校,以眾生喧嘩的「多元立場」消化異己的對立,以眼不見為淨的「尊重」取代暴力鎮壓。既放任又禁錮,既文明又野蠻。我們必須問,如果左派思想落入一種學術性、概念性的框架,如果其理念是由下層階級的位置對現實提出批判,而今這樣的批判服膺的卻是某種資本消費運作下的表現形式,那麼遑論持守立場,恐怕由敘事的一開始便丟失了批判的力量。

顯然這不能是一個能從理論概念上解決的問題,也幸而在劇場這樣保留著經驗的有機生成與滾動的場域裡,我們還有機會回到最原初的行動、回到遊戲、回到當下的真實、回到表現與注視之間相互激發的力量:先有共感,然後才有共識。也正是在這樣的發現裡,我們有機會突破那種尋求烏托邦的想像:認為摒棄掉惡劣的現實、取下大壞蛋的首級,才能跨過那道未知的鴻溝,去到完美的地方。在一切由現實構成及運行的劇場作品裡,小敘事取得了它超越日常經驗的地位,同時動搖了、或重塑了大敘事的構圖,但也如同所有的演出都會謝幕、所有的遊戲都會重啟、所有的故事都會回到「從前從前……」一樣,以行動在現實中開啟異托邦(heterotopia)的工作將是永遠的未竟之業,我們無法一勞永逸、克竟全功,只能在巨石滾落山腳之後,再次昂首闊步,承擔下一趟負重前行的路程。

*本文首次出版發表於:《身體唱議》2021.冬,差事劇團,2021年1月,頁13-14。

*封面照片攝影 by 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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