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麦氏
大厨麦氏

三万六千个晚上

外婆(4)

那些我没有见过的时光,从外婆零碎的故事里可以瞥见一点旧上海的影子。

在云梦的很多个下午,阳光斜照进公寓。水泥地已经光可鉴人,但拖地是外婆家务事里一定不会缺少的功课。大多时候她一边弓着腰拖地,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不顺心的种种。“要死快了”是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幼小的我所能听出的结论是,在她从解放前上海到文革后的几十年里实在是受了不少委屈。

心情好的少数时候她则会哼起“夜来香”或者“玫瑰玫瑰我爱你,” 拖地步伐也显著地轻快。很奇怪,那个年代的人,唱歌有自己的腔调,外婆唱歌也完全是周璇的那种风格。出门之前她会对着镜子顾盼,整理卷过的头发,虽然不上妆,却离不开一盒香气浓烈的百雀羚护手。这些时候,她是个鲜明的旧上海女人。

外婆时不时会带着淡淡的羡慕说起在上海的生活:去店里任取自己想要的料子,美丽的旗袍,晚饭和跳舞场。但上海对她来说远非全是繁华热烈的回忆。外婆出嫁时候年纪尚小,也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婚事——两人那时候各有青梅竹马,外婆是跟一起长大的表哥,外公是和自己的表妹。嫁给外公后,外婆与娘家关系降到冰点,直到她父亲去世也没有再喊过一声爸爸,是觉得嫁到外公家害了她。外公家里人口复杂,时髦的纱厂大少爷最喜欢整晚出去跳舞打牌。家里的马车司机成天向少奶奶灌输外公的八卦,外婆初来乍到上海,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很快生下第一个孩子,是家里长孙,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生产时候外公在外面跳舞,孩子死去了并没有看一眼就埋了,那是外婆时常讲起的心痛的事情。她总觉得她的孩子并没有死,只是被坏人偷走了。

很多年以后的外婆是强悍的。她对外公说话粗声大气,气势上完全碾压,是个一家之主的派头。我暑假住在外婆家,偶尔睡不着觉,被窗外的黑夜和阳台上影影绰绰的植物影子吓到全然清醒。那时候我看看外婆在家,就会松一口气,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的。笑眯眯风度佳脾气温和的外公全然没法给我那样的安全感。但四十年代,在上海一个陌生的大家庭里孤立无援,第一个婴儿夭折,丈夫无法撑起自己小家庭,面对这些的外婆,还不到二十岁。

之后的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大姨二姨陆续出生。曾外祖脾气本就暴烈,加上身体缘故,与外公关系持续恶化,更放话要把家里出生的女婴都卖掉。外婆成天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闭门不出。外公离开纱厂四处求职,一度在国民党的军官学校教过几个月数学,可想而知在文革时候成了严重的黑历史。上海解放,公私合营迅速完成。外公这个挂名大少爷本就已经落魄,倒也不觉得什么。他是电气工程师,57年后自上海调去北京纺织部设计院。此后似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妈妈出生是在解放后,没有对于上海的什么记忆。大姨对于上海则是眷恋不舍的,说记得小时候曾有每天可以吃一个苹果的美好生活。据大姨说,全家自上海一路颠簸到了北京,那时候妈妈只有三四岁,蜷着脚抱着大人不肯落地,因为嫌弃地上太脏。从南方搬去北京,尤其是在春秋大风时候的,对此或可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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