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食人

我得承認，我是個徹頭徹尾速食主義者。這不是一種需要打着牌子，站到大街上，然後不斷宣講呼號的主張。事實上，只要你肯每天傍晚，都走入便利店，然後歡喜地挑選冷櫃裏那些包裝好，只要買回家，稍微準備一下，就能吃的便當，那就算是入了這個主義的社團。但要注意，隨着入團時間的延續，資深會員將成立更加隱蔽而神秘的小圈子，宗旨就是——越簡單越好。這句話也可以解釋為，閲覽越好。但這是不會有人承認的。你知道，這畢竟又隱蔽，有神秘。

所以我們雖然都不是那麽正經的宗教信徒，但也會認為佛教是個好傢伙。因為他們過午不食，而自己手頭的食具，也只是一個木製的食鉢。一天的營養攝入，完全隨緣，多少隨緣，花色也隨緣。當然，我們不可能成為一個佛教徒，因為我們還是要在最懶的旗幟下，做一些挑挑揀揀的工作。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盒泡麵和那碗泡麵，能有什麽區別。是的，確實有不同口味，但對於一個吃久了泡麵的人，我很懷疑，他還能繼續分辨清楚這個和那個，除了那些強烈的香料味兒，還有什麽真正的不同。

起碼我將所有的泡麵都看成衣冠楚楚的大家，一起到浴池泡澡，脫光了以後，就沒了原本的分別。

當然，我也不反對速食主義。儘管我不是最忠實的，偶爾也會偷偷去拉麵店吃點新鮮的食物，包括那些大大超過我每月收入的精緻料理。作為上帝的子民，我得說實話，我確實經常背叛社團，但我絶對不會出賣組織。

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是美食節目的忠實愛好者。

當我跟着那個叫三戒的和尚，在他的那塊地里翻來找去，似乎總是要在不可能的地方，得到一些天賜的寶藏。攝像師倒是很耐煩，扛着那些沉重的設備，一樣走在田埂上，我興致勃勃地看着那些蘿蔔、菠菜、扁豆、蕪菁、小芋頭……一次次被端上桌，而那些花錢請來的嘉賓，也極為誇張地表演美味的感覺。我認為，他們對得起這份價錢，事實上，當我從某個幕後同學那裏知道真實的報價後，甚至要為他們打抱不平。這點點錢，就可以收買你們的良心嗎？真賤。

但食物本身是治愈的。

這和我堅守的速食主義完全不同。工業生產下的事物，安全、衛生，永遠整整齊齊，保證每一件包裝下的食物，都有着最一致的風格。你大可以在三個月乃至半年後，繼續購買同品牌同包裝的麻婆涼麵，而毫不擔心這其中有什麽突然轉折的奇特味道出現。在這種流水綫中出生的優等生，個個都是好樣的，「麻婆」就是「麻婆」，「涼麵」也就是「涼麵」。

這就好像你心心念念的小學同學，你的印象，永遠不能代替他們所經歷的時間滄桑。但速食主義的食物不同，你不會看到他們改變任何一點。

所以，我看着那些忽高忽低的手藝，或大或小的擺盤，以及種種在預告之後卻發生驚人變化的味道，只能深深地得到一種感悟。

速食主義未必那麽糟糕，但這種手工的美食，確實治愈。

可治愈並不保證味道。

我們必須做出選擇，既要選擇速食，也要選擇美食。事實上，這也是我為什麽感到厭煩，卻從不離開社團的原因所在。我不喜歡選擇，如果要選，那就兩個都要。

但這種心思必須做好隱藏，正像我在之前所說，高等圈子是隱蔽且神秘的。因為不隱蔽，也就不神秘，不神秘又何來什麽高等？正如美食本身的意義，就在於它無法複製，總是在人體宇宙中發生一些悖論。規整的物理世界意味着安心，但真實的世界永遠不會聽從人的安排。

我可以預先為速食主義食物安排好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永遠不要期待，任何美食都可以等着你按部就班。

不過，經驗也教會我一個道理，永遠不要認為食物是獨立存在的。恰恰相反，一切由心而生，所以食物如何影響于人，既來自於食物，也來自於人自身。速食主義和美食主義——姑且如此稱呼——未必就有着楚河漢界的割裂，當肚子餓了之後，食物本身就會被混淆。我們需要的是填飽肚子，滿足心肝脾肺腎這種種器官的需要，而不是坐下來慢悠悠地享受一頓飯菜。這就像歌劇院的存在，往往意味着一座城市的富足，但這又不是在說，先建好一家歌劇院，就可以讓這座城市從貧窮變成富裕。

因此，我既不以自己是個速食主義者而自豪，更不會因為被視為如此懶惰社團之一分子，感到悲哀。對我來說，速食人只是一個代號 ，方便其他人理解我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像剛纔所說，這不值得炫耀，當然也無需自卑。人生的選擇多種多樣，我們在事情發生之前，很難接受所謂的未來會是這個樣子；但在一切成為定局以後，卻也不妨勸告自己，正如之前的改變一樣，這種「定局」同樣也會發生改變。

電視上仍在播出這個節目。我的手邊沒有其他食物，只剩下一點點糖果，沒辦法吃，吃了胃裏就會抗議。所以，我會將它放在鼻端，聞它的香氣。不是香精的味道，事實上標註着杏子味的，就是整顆杏子的不斷擠壓提煉；標註蘋果味的，也一定都是蘋果的全部內容。我看到那個電視中的人，欣喜地挖出一個又一個小芋頭，然後開始去皮。正像我曾經學過的燒土豆，都是比孩子拳頭還小的，洗乾淨了灰土，皮完全可以吃。這個小芋頭或許有一點不同，所以還是要稍微打一打皮。但總要留上一點，因為小芋頭的味道帶着苦味，它的皮卻有更強的甜意。

這是我在井上勉先生的書中看過的，但沒想到這個節目居然也如何表現。

所以，這就讓人覺得好笑。我聞着糖果，想吃什麽，卻沒有什麽能吃的。就在這樣的一種緊迫時刻，我居然還在給自己看美食節目，並且想到了當年的讀過的書。

「你還真是一個好傢伙啊？！」

我的生命之中，遇到過一些事，相比那些經歷豐富的人，大概算不得什麽，但也總有一些值得我自己琢磨琢磨。不說出來，但可以放在心中。速食主義，或許不適合我這樣的年紀了，但我以自己曾在這個社團而感到欣喜，也因為自己居然能夠一點不愧怍地告訴其他人，自己就是一個速食主義者（非原教旨主義），有一種莫名的自豪。

但我仍然要補充：這種自豪不是來自於任何種類的食物，也不要由此而生任何分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