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狗落下了

有一隻狗落下了。

「什麽？」

這個慌張的人，忽然對着關門的戰力者說，有一隻狗落下了。

「什麽狗，在哪裏？」

這個人的慌張得到旁邊座位上人的同情，而更遠處的人，則開始回頭，試圖弄清楚這邊的混亂是因為什麽。

「請先坐回座位，飛艇馬上起飛了。」

別，讓我的狗上來，我們不能留下它一個人。

毫無疑問，這個慌張的人除了同情，還收穫了一種意料之中的笑意。「一隻狗」的說法肯定比「一個人」更準確。但這些笑意，毫無疑問都是不合時宜，誰也不會對一隻狗，沒有同情心。

「您先說說它什麽樣子。」

白色，毛絨絨，大耳朵，大眼睛……

「什麽品種，叫什麽名字？」

我叫它佩比，沒有品種，也可能是牧羊犬……我在百貨商店買的時候，售貨員是這樣告訴我的。你知道，她們也沒有這種專業技能，更何況這個製造商……

「……你是說，這不是一隻真狗。」

怎麽可能，誰也不讓我帶上自己的佩比，我只好帶上百貨商店買來的，它陪了我一千天，我必須把它帶回去，別留它一個人。

「這個，你看飛艇已經開始起飛了……」

這個人沒有說謊，艙壁上的震動，已經開始滑行的速度，都在告訴我們起飛已經開始。那些溫馨提醒和警示，都在反復播放。無論什麽情況，這都是一種必須開始，而不能結束的行動。

站立的人告訴這位慌張的人，「請回到座位。」

不，不，不……這個人連續發出拒絶的聲音，但並不是越來越大的呼喊，更多是一種近乎絶望的哀求。

大部分人都收回了視綫，事實上，當其他人聽到這隻狗只是一個毛絨玩具後，有一種東西被從半空中放下了。真奇怪，誰也看不見，但這裏的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有什麽放下了。於是大家都轉回身，像是沒有什麽異常的事情發生。在那個慌張又絶望的人身邊，也有幾個無法逃避視綫的人，他們只能裝着調整一下安全帶，或是將自己的注意努力放到什麽上。比如說一本書，一支筆，還是剛剛沒有放好的遮光板。

但站立的人，必須竭力安撫，讓這個人回到安全的位置。

我的狗，我的佩比，我的……

這個人被勸慰着，輕輕而有力地按在自己的座位上，站立的人還貼心地為他整理安全帶，以免造成不適。

「一切會好起來，畢竟家裏還有一個真正的佩比。」

不，不，我的——我的……啊，我的佩比。

事實上，這趟航行開始的匆忙，但不意味着降落會很晚。

也許這件事稱得上稀奇，但不意味着每個人都能記住它，大部分人很快就忘記了。就連寫航行記録的站立者，都要問問自己的同事，乃至調出録像，才能寫清楚那個人的座位。但那只狗的名字被記得很牢。

「佩比？佩比，是個好名字。」

那個慌張而絶望，到最後又似乎認命的人，幾乎沒人記得他出門時的表情，而在機場那擁擠的人群裏，他的背影——我保證——他的背影一點都不稀奇，沒有什麽值得記住的。當然，在外面也沒有人來迎接他，包括那隻叫作佩比的狗。

這個世界比一隻狗還重要的事情有很多，你不妨打開電視，隨意看上幾分鐘就能明白。

「更何況那是一個毛絨玩具。」站立者下了班。或許這是唯一還記得這隻被落下的狗的人。「雖然它陪了他一千天。」

站立者開始幻想，他喜歡幻想。

可能那個絶望而認命的人，會是一個超人，他忽然穿越艙壁，像是一個英雄那樣，將那隻狗從某個要搶奪毛絨玩具的大反派手中奪回，然後在艙內每個人的歡呼里，坐會自己的座位。所有人鼓掌，然後鏡頭可以放在毛絨玩具的大眼睛上，很美，不是嗎？

但事實忽然敲碎了這種幻想，必須這樣，因為盯着那個人的，正是自己。一路上什麽也沒發生，很平靜，甚至連點抗議投訴都沒有發生。

那麽這隻狗會不會突然變身，然後在那無盡的黑暗真空中，伴隨飛艇，一路回到家。那個絶望的人高興地歡呼，然後被那隻毛絨玩具一把抱住，那隻狗像是絶世英雄那樣，帶着它的主人一路衝上雲霄，然後在初升太陽的光芒中，都露出笑臉。

忽然水波一樣的思緒被徹底攪亂，怎麽可能？這個站立者親眼看到那個人，就這麽孤單地走出門，甚至到融入人群之後，也沒有什麽異常。

「那隻狗？被落下了。確實，而且無可否認。」

但幻想本身，就意味着超乎邏輯，永遠不會完全聽從于一個人的命令。

所以，在那不可分辨的一張又一張面孔間，我們能夠看到的和我們所能想象的，一定有所不同。

一隻狗，甚至都不是一隻真狗，而只是一個毛絨玩具。它的價值，只要被放在天平上去衡量，你就很難找到比它還要輕的東西。

所以，一隻狗確實被落下了。

但當我就這麽寫下去的時候，我忽然回過頭看了看自己的書架，那上面恰好放了一隻毛絨玩具狗。白色，毛絨絨，大耳朵，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