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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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行空、愛做白日夢的人。希望能到處旅遊,邊走邊寫。

延誤十二年的列車 — 2029年6月21日

「媽,我來看你了!」

我上了香,鞠了躬,凝視著面前的黑白照片。

暗黃的臉上依舊掛著慈藹的微笑,溫柔的目光掩蓋了眼角滄桑的細紋。我伸出顫抖的手,闔上沉重的眼皮,指尖彷彿觸摸到媽媽粗糙的皮膚,如半年前最後一次撫摸媽媽的臉龐一樣。

一眨眼,半年了。可是,我的傷痛怎麼一點兒都沒被沖淡呢?

我睜開眼睛,一顆淚躍出,模糊了面前溫暖的笑臉。

我直接坐在地上,緊抱著兩腿。「媽,我剛去完一趟旅行。去了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

我抿了抿麻痺的嘴唇,別開朦朧的眼眶,不忍讓媽媽看見而擔心。

「挺開心的……但不知為何……去完之後,失落和遺憾的感覺卻來得更強烈。這趟旅行是我和阿西她們十幾年前的約定,一直無法兌現。我本來打算逃離一下糟糕的生活,出去走走散心,也可以了結多年的心願,可是……心裡反而覺得很空虛?是因為孤單寂寞嗎?是缺了朋友的旅行失去了意義所以失望了?還是因為我發現餘生唯一可期待的事情都沒了?」

「我日夜反覆在想,十八歲那年的暑假我不是忙著打工賺錢的話,我們如約出發,這趟旅行是不是就成為我們青春美好的回憶?我們的友誼會不會更堅固?現在我們留下了遺憾,之間的感情隨年月疏遠,該歸咎於我一開始犯下的錯嗎?」

「媽,不久前我上了阿西家。還記得阿西嗎?就是那個你說長得很漂亮可愛、後來很年輕就當了媽媽的女孩。」我擠出微笑,「同樣我也很年輕就有了個乾女兒。」

我頓了一會兒,「我相信阿西和丈夫、女兒會一直過著美滿的生活……可是,阿西剛剛離婚了,從今以後要一個人照顧女兒。會很不容易吧?跟你身兼父職獨自把我養大一樣。」

「你一定記得鯉魚吧?那個聰明、高高瘦瘦的女孩。十六年前鯉魚替我們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英文信,控訴那個拖欠你工資的老闆。當時你忍不住讚嘆,這個女孩以後肯定不得了。媽,你的眼光沒錯!鯉魚現在是一位很優秀的作家。」

我垂下視線,無意地擺弄著手指,「可是,千里馬遇不上伯樂,也是徒勞。鯉魚是有才華、天賦的,只是未遇到大放異彩的機會。我不希望她輕易放棄夢想,我很想幫她,但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你懂的,有時候所謂的幫忙會摧毀一個人的自尊和信心,會讓人懷疑自己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

我哽咽著,腦裡掠過一件從未告訴別人的往事,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一天,媽媽買回來一包炭,萬念俱灰地打算抱著僅僅六歲的我一起燒炭自殺。差一點兒,大概就差了半顆點燃炭火的狠心,孤苦無依的兩母女幾乎成了第二天的新聞頭條。

「我們四人幫的最後一位 — 紅紫藍,爽朗且運動天賦高的女孩。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她的性格。知道嗎?當時我竟然有點兒嫉妒紅紫藍呢!」

我於事無補地捂著胸口,舌頭輕舔乾澀的唇角,「但……紅紫藍不是紅紫藍了,不是那個甚麼都會坦坦蕩蕩地說出來、大大咧咧、想笑就笑的女孩了,而且盲目追求曾經不屑、俗氣的虛榮。如果紅紫藍是幸福的話,我會衷心替她高興。然而,我看得出,她只不過戴了一個面具,遮掩一張憔悴的臉。」

「為甚麼……長大後的我們不僅過不上憧憬的生活,反而漸漸迷失自己,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變得脆弱不堪?」

我聽著無言的回答。幾隻大鳥突然在頭上飛過,咿咿呀呀地鳴叫,淒厲的聲音在空曠凋零的山間裊繞。

「媽,我好想你!」

我的視線固定在黑白照片上,手背不斷拭去源源不絕的眼淚,每一顆都載著我和媽媽的記憶。

一個懵懂無知的五歲小女孩,某一天的下午,聽著母親撕心裂肺的哭泣,目送父親頭也不回地離開,第一次感受甚麼是背叛,雖然這個詞幾年後才學會。往後二十餘年,女孩早已忘記了父親的模樣,卻牢牢記住了那天狠心的背影,在心底划了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

失去父親的女孩慶幸有一位這樣的母親,堅強、樂觀,儘管才三十歲便背負離婚的傷痛,承受閒言閒語,在窮困逼人的生活下,仍然毫無埋怨地獨自養大女兒,教會女兒刻苦耐勞、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

辛勞的母親同時打兩份工,早出晚歸,為了讓女兒能參加課外活動;善良的母親聽著所謂的親戚冷諷熱嘲,強忍著淚對女兒說「沒關係」;自豪的母親參加女兒的大學畢業典禮,苦盡甘來的淚水潺潺流過歷盡滄桑的面容。那時,女兒才驚覺母親老了。

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報你的養育之恩,你卻猝然離開了我!

我想起給媽媽滿是繭傷、凹凸不平的手塗藥時,她笑說已經沒用了;我買了一台按摩椅放在家裡,打算舒緩糾纏媽媽已久的腰酸背痛,卻換來一頓挨罵說浪費錢;大半年前偷偷開始計劃媽媽五十五歲大壽的慶祝活動,打算請假帶媽媽出遠門旅行,如今卻成了一個永遠兌現不了的驚喜。

「媽,生日快樂!」

悲痛欲絕的眼淚如傾盆大雨落下,歇斯底里的嘶喊迴盪幽谷,捲縮的身體在抽搐顫抖,心臟的傷痕在嘩啦淌血。

拜祭完媽媽,回家打開門時,嚇了一跳。我定神一看,才確定是我的家。

媽媽走了後,夜閑人靜時,我獨自對著四面牆,回顧媽媽在每個角落留下的痕跡,傷痛與不安隨之翻山倒海,驚濤駭浪,久久未能平復。

所以,我搬家了,打算在一個新的家重新生活。

可是並不容易。

裡面不一樣了。那麼,這還算是我的家嗎?

悲傷又一次淹沒了我,兩腳像被水底的漩渦緊緊吸住,耳邊蕩漾著湍急湧流的水聲。我感覺頭痛欲裂,快窒息而死。

突然,水中傳來手機聲響。我盯著發出微弱光線的屏幕,愣了一會兒。

「喂?」

是Katy,我的下屬。

「馬小姐,你怎麼現在才接電話呀!我聽說大老闆明天提前從美國回來,怎麼辦?」

我能想像Katy此時驚慌失色的模樣,但我沒有丁點兒力氣去安慰她。

「能怎麼辦?」我發出冰冷的苦笑。

「你不擔心麼?那些小人肯定會在大老闆面前搬弄是非,歪曲事實,把所有責任推卸給你,你小則會被炒魷魚,以後難以在這一行立足;大則會被公司以商業罪行告上法庭,到時候不得不扯上長年累月的官司!」

彷彿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讓我喘不過氣,講不出話,只聞到滿口噁心的血腥味。

「你在這兒工作了六年,辛苦爬到現在的位置,年初老闆還有意推薦你晉升為區域負責人,現在你甘心一直以來的努力被毀於一旦?」

甘心?我一直循規蹈矩,只是一時不小心被人陷害,受盡了委屈,我怎麼可能甘心?

我在銀行界打滾了多年,甚麼你虞我詐、勾心鬥角沒見過?這次只怪我太不小心,誤信了小人。事情擾攘了幾個月,矛頭皆指向我,惡言折磨著我,讓沉溺於失去至親的傷痛中的我前所未有地心力交瘁。

太累了!以前就算經常加班至凌晨,生活疲憊卻幸福,因為賺來的錢可以給媽媽安享晚年,努力工作能讓自己前途光明。現在卻不需要了,也不可能了。

我不管對方焦急的吶喊,關掉了電話,癱回沙發上,靈魂出竅似地直視著搖搖欲墜的天花。

然後,眼睛呆滯地盯著擺在茶几上的安眠藥。近幾個月我定期去看精神科醫生,各種治療卻無法讓我振作起來,還得靠吃藥才睡得著,但早上總是哭著醒來。睡不著是噩夢,睡著了也是噩夢。

發抖的手不自覺地伸過去,拿起那瓶安眠藥,往苦澀的嘴裡放了一顆,接著又一顆、一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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