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不是书生。
东海夜雨
1.
关于疫情写了很多篇,因为我们正身处其中。在春节假期最后一天,看了同呼吸 ,又有一些想说的。
同呼吸 最震撼的段落是2019年12月华南海鲜市场旁诊所的监控记录。咳嗽的、发烧的、胸闷的人们,悠闲轻松地推门进来诉说病情,毫无防备的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他们中的一些人即将被裹挟进一场空前的封城行动中,成为渺小的注脚,迎来无处申辩的死亡。
还有2020年1月初传播武汉肺炎疑似SARS的8人被通报批评。九个不同的主持人在9个不同的节目朗诵同样内容的新闻,老大哥的威权汹涌澎湃,如同真理不可辩驳。
在2020年初父亲去世的男人后来参与了一些外网的讨论,警察上门劝说:你这是给境外势力递刀子。男人答:我还不能发个牢骚吗?
镜头穿过汉口狭窄的巷弄,医护人员推着空荡荡的救护车赶往确诊家中。医疗资源紧张,运送的人对确诊的家人说,现在送去医院也是要等,来是肯定来不及了,你是愿意让他在家里还是在医院,现在定吧,我这还着急拉下一个。
家里死了人,可不可以发个牢骚?
2.
徐州丰县事件,光天化日的荒谬让人意识到不久之前的社会还是如此荒蛮,其中涉及的社会及法律问题,我因无知都不敢参与讨论,可以看两位专业人士的不同观点。完全不同的观点,但都基于事实、学识和良知展开。
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对的,那怎么才能做得更好,如何才能彻底解决呢?
当然还有俄乌战争,朋友圈、微博分成不知道多少派,疯狂站队、互相攻讦。立场分左中右,左中右下面再细分极左极右、中偏左、中偏右,再细分还有政治偏左经济偏右文化偏左,政治光谱左右横跳,五光十色斑斓污浊。
关于俄乌战争乃至台湾问题立场不同的人、对武汉疫情乃至中国防疫观点不同的人,支持拜登和支持川普的人,拥护伟大领袖和批评的人,对于春夏之交不同看法的人,争论应否永久封杀抹除劣迹艺人的人,可以继续做朋友吗?
孔子讲:道不同,不同为谋。那当然是要绝交的。但新时代有了新问题,人们关注的事件太多了,每天接受的资讯来自四面八方,相同背景的人哪怕同室而居,也会经常性的意见相左。
两岸要不要统一、清零政策要不要放弃、美国到底是不是帝国主义忘我之心不死、战狼2到底是不是烂片,这些事真的影响我们的友谊和亲情吗?
以前我觉得这些是审美问题,是良知问题,是原则问题,但后来发现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时代已经吵闹到观点过剩,我们所有人的观点都充分表达,然后被稀释到无足轻重。
上一秒激烈批判,下一秒就是这个想吃那个想玩,每一秒都情绪饱满,每一种情绪都维持几秒然后无缝切换。在这样的状态下,对个人来说,支持彻查丰县事件和讨论午饭吃哪家店一样平常自然,也同样无关轻重。
我们太忙了,忙到无暇思考又每时每刻在思考。关于同一件事,大量的讨论文章涌来,一目十行、一目百行,别人的观点充塞大脑,来不及审视思考转化,就迫不及待要输出。
我的表达欲喷薄欲发!我的大脑快要爆炸!我要说出来!在我的微博、我的朋友圈!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都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只用几秒钟转发的文章,你若是用同样几秒钟否定,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臭傻逼!你就是资本家走狗!
你就是既得利益者!
你就是境外势力!
静下来,静下来。
家里死了人,可不可以发个牢骚呢?
上门的警察面对男人的质问也沉默了片刻,但还是接着说:那也不能去网上说。
沉默的那个片刻,是我们难得的共识,就已经够了,无法要求更多。
何勇在1994年唱:是谁出的题这么难,到处都是正确答案。2022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拿着正确答案,那这道题该怎么办?
3.
看完了高华的红太阳是如何升起的 ,鼎鼎大名,一直想读,最近读书兴致高昂,就找来看了。经历过建国后残酷政治运动的高华,对于民主、自由的呼唤贯穿全书。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看伟大领袖在1942年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白了今时今日一些政策的源头,和不可修改。
伟大领袖作为个人,其心性之坚、用心之深、手腕之狠堪称成功学模范,值得所有人拆解学习。但对于他之外的所有人,是漫长的炼狱和自我挣扎。某种意义上,伟大革命者的破坏性之强,远超被革命者。
4.
在影院看完了灿烂人生 ,6小时的意大利电影,这样时长的电影,在家里肯定是看不动,只有坐在影院里才能摒除杂念,全身心观看。战后的意大利家庭,父亲是手工业者,小中产阶级,子女四人都是左翼,大姐投身政界,大哥从军,弟弟去北欧穷游接受社会主义熏陶,回意大利搞学生运动,结识了同为左翼的女朋友。妹妹小一点,后来嫁给了弟弟的好友,从事政府经济工作的左翼。
灿烂人生 里左翼同志分道扬镳,大哥被派去镇压弟弟参与的学生运动,同行的军警被学生打成终身残疾。与他弟弟同为学生运动参与者的弟妹茱莉亚,是极左的激进分子,听大哥说起这件事,眼神冷漠地说道:太糟了,你站在错误的一方。
大哥眼神锐利:你肯定?那什么是正确的?穷人的一方算是正确的吗?
茱莉亚:是的。
大哥:我的同事比你更懂什么叫贫穷。他是个穷人,把他打成植物人的人却不是。我们在这里吃蛋糕,他却躺在医院里。
茱莉亚暴怒:我受够了你的垃圾言论!然后转身去弹钢琴。
狭小的屋宇间顿时回荡着钢琴声,兄弟二人安静对视,大哥调侃道:你老婆不错。
弟弟答:你俩相处得也不错。
大哥:她是那种永远正确的类型吧。
弟弟:嗯,跟你类型一样。
兄弟相视一笑,眼神中还是少年时一起偷溜出去玩的俏皮。
20世纪的国际共运和左翼革命,风云激荡,今时今日的争论放到当时,都是小打小闹。但革命是有底线的,外边如何激越暴力,在家还是要围绕在父母身边,和睦一笑。主义是变化的,而家人才是一生的珍视。
看这部的时候总想起人间正道是沧桑 ,讲20世纪初的中国传统家庭如何裂变,也同样是满门左翼,父亲守住了传统的底线,不管外面国共两党斗争如何激烈,回到家总还是兄弟姐妹、父母子女。这样的革命传统,后来已经消失殆尽。党性要大于人性,革命者要全身心投入革命,抛妻弃子,舍小家为大家,为了挨过整风,拔刀抽向自己的同志。
5.
总记得2021年底看到的一则新闻,山西一位老人在去世前五分钟坐在房门门槛上手托腮发呆,然后掩面哭泣。是儿媳妇事后在家门口的监控中发现这一段。她猜测老人那天应该是感觉到自己不舒服,但没有给儿女打电话。
我擅自替那位老人想,就算儿女在身边又怎样呢?
即将迎来的死亡,不是儿女的陪伴就可以改变的。那是广阔到令人恐惧颤栗又如释重负的孤独,独自枯坐,安静迎接,这之后是漫长的黑梦。
6.
春节假期没有回家,去福建泉州闲逛。春节期间餐厅基本歇业,公共场所也都早早关门,只有各类寺庙还烟火旺盛。
正值阴雨连绵,但闽南依旧温暖繁茂、绿意盎然,当地人携家带口,焚香祈愿,总让人对未来升腾起无限希望。
在崇武古城,沿着海岸线步行,看到海边清冷的尼姑庵,庵堂正对着的就是东海南海气象分界线。往北是东海,往南是南海,我向北沿着古城墙漫步,夜雨点滴落下,城墙下小孩子在肆意燃放烟花。
真是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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