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小说 】 海瑞罢官及其他

平心而论,红色娘子军还是可圈可点的

一、

三十年后,我听闻了陈乏善的死讯,然后收到了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彼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大作家了,书虽然卖的不怎么样,人却被同僚和评论家奉若神明。我曾和他在美国同窗,共度了一段金子般的青春岁月。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研究所,联系便少了。他去世前一年突然开始给我写信。乏善对钢笔书写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而我也坚信他的手稿有着极高的收藏价值,于是两人就用书信这种看似过时的通讯方式交流了好几个回合。

拿到那信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外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远方朦胧的摩天大楼和嵌在山头的落日,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借之好。我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遇到的那件事,已经被证实是幻觉了。近来时常觉得身体不适,便许久没有出门,闷在家里死读书,而且已有两个月未写文章,未做爱了。我与你说过,我幼时便开始对衰老感到恐惧,所以暗暗发誓,五十岁是要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自杀。现在离那个节点越来越近,我决定要以自杀者的心态继续活下去,这也叫慢性自杀。最近我没有创作灵感,也不愿见到陌生人,便老是翻日记,想起过去的日子。人生的每一个时段,都有每个时段的苦楚与精彩。而对我文艺事业有着最大影响的,便是刚到美国读书的那段辛苦劳累的岁月。有一天,中文剧团演了一部戏剧,给了我极大的冲击。我之前从未向你提到过,因为觉得这部剧牵动着我文学创作的命脉,不愿主动为人道也。上次你既然问到,那我便和你说说这件事。我希望你可以先把剧本找来看看,然后再读我下面的内容……”

陈乏善说的这部剧叫《新海瑞罢官》。这是个熟悉的名字,让人联想到大明,想到清官,想到十年浩劫,进而想到我们随后所经历的一切。我连忙去寻找,联系了当时剧团的成员,一起留美的校友,知名戏剧导演和戏剧系的教授,可是没有人听说过它。大作家的脑子可能和正常人有着显著的区别,所以我也只当这是他众多有趣的梦之一,并不值得信。关于乏善死亡的消息则更证实了我的想法:据说他死于因水逆而导致的溺水。(按照某些愚蠢的观点,水星逆行之时,人会有不如意之事发生。) 他五行缺水,于是父母赐名为陈淼。可这名字矫枉过正,使得他五岁以前意外落水十五次,手指之间险些长出了蹼。后来,他开始以笔名面世,溺水的频率就减少了很多。最近水星逆行,乏善格外小心,每天都穿着船袜,想不到还是淹死在了湖中。

这死亡的消息听起来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就更别说他随口提过的现在已无人问津的戏剧了。既然找不到本子,那我就继续读信。

“这场戏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有很多地方记得不真切,不过开头和结尾都历历在目。它是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上演的。我早到了十五分钟,在后排中间的位子上坐下。开场前,礼堂里一直在放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这让我非常诧异。海瑞这家伙怎么能和社会主义联盟的雄浑之曲扯上什么联系呢?一会儿,灯光暗了下来。大幕缓缓拉开,坐满了人的礼堂寂静无声。大家都紧盯着舞台上那一对一动不动的青年男女。我看不清他们具体的样子,只记得男人长得张牙舞爪,女人长得颠三倒四。两人穿着廉价的古装,像是发丧的时候烧的纸人。整部戏剧就从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一号交响曲的结束开始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肖斯塔科维奇是何人物,但那曲子就像是一锅热腾腾的蛋黄焗南瓜,再点上一滴风油精,让人爱到口吐白沫。”

二、

《海瑞罢官》本来是一出京剧,由一位历史学家创作于1954年,由老生名家马温如主演。在那一出京剧里,明嘉靖朝内阁首辅徐阶之子徐瑛在老家应天霸田欺民,抢女贿官,情节十分恶劣,后果十分严重。海瑞调任应天巡抚,重审案件,再分田地,为民洗冤。徐阶为子求情无果,唆使朝臣弹劾海瑞使其被贬。海瑞在交印罢官之前,斩了徐瑛及其共谋,为民除害。陈乏善不研究明史,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刚正不阿,不向权威低头的汉子。也许就是因为和海瑞这点相似,这出戏才能让他如此耿耿于怀。

“但见舞台上那徐瑛(就是之前说的那古装男子)喊道:春色满城郊,花落知多少。远处有姣姣,妈的不得了。小的们,你看远处那小娘子,生的多么漂亮标志呀。我要是能长成这个样子,何愁考不上进士。身旁的小厮说:主子,您的脑子是被门口的大花猪的脏蹄子给踩成浆糊了吗?长成这个样子,可不得被您欺凌?哪有劲儿去考那屌进士。说着,他们便走到了女人身边:跟我回家当小老婆去,让你体验体验什么叫体面。我定睛一看,好家伙,那演员生的一副好面容,水灵灵的大眼睛泛着泪光,让人忍不住想欺凌欺凌。她身边还藏着另一个女人。两人在烧纸,真烧,呛得她自己直流眼泪。徐瑛大喊:你个小贱人,跟老子回府乐呵乐呵!然而女人们无动于衷,美貌的那个哭喊道:我可怜的爹爹啊,我们一家穷苦,终年劳作只得勉强度日。徐府在地契上做手脚,占我家田地还让我多纳税,连发票都没有开。官府怕徐家的势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气得您老人家一口老血喷在了内裤上,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徐瑛认出了这两人,暗忖一句冤家路窄,抓起小兰道:快跟我回府去。再烧,烟雾警报器就响了,咱们的故事可就胎死腹中了。遂强行带两人回了府。

这便是我人生中看到的最早的一幕戏剧,看得我泪流满面,直咳嗽。”

乏善给我的信非常长,里面充满了他胡编乱造的台词。出于篇幅考虑,我此后尽量只捡重要的情节或者信中有趣的内容去讲。阿兰和小兰母女的丈夫被徐瑛气死,徐瑛意图掳走两人,二兰一路逃走,遇到公公赵玉山,结果公公被打昏,小兰还是进了徐府。阿兰去官府告状,混蛋知县王明友得罪不起徐太师,反而说阿兰和玉山诬告,赏了大板子,当庭把玉山送上了西天。

“海瑞出场前的戏就这些,情节和那出京剧蛮像的,演员演得乱七八糟,台词背得稀里哗啦,舞台布景倒是花里胡哨可圈可点。剧组请来了两台蒸汽机,巨大的齿轮在后台咔嚓咔嚓地转,搅得人想尿尿。在庭审那一出戏里面,蒸汽机里喷出来的白色水汽把县太爷王明友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像一个婚礼或者开业庆典上才会出现的大气球。此外,这部剧也用了京剧里的打击乐器。情节紧张的时候,幕后就有人在那里敲鼓版,打大锣。虽说这是一出话剧,但演员的表演还是随着节奏一顿一顿的,像是一群可爱而又憨的提线木偶,或在叮叮当当中跋扈,或在支支吾吾里卖惨。”

二十多年前,陈乏善邀请我一起去看了一部关于政治隐喻的戏剧,而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剧。彼时他正在写一篇关于极权主义和艺术的论文,而我刚刚把研究方向定为数学史。看完戏的那晚,我们在清凉的月光下漫步,观察着寂静的天宇和马路上与我们无甚关联的行人。我讲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黄色笑话,他笑了笑,说我也许该去研究政治与性,或者,去写写黄色小说。他说学术搞多了容易变得无趣,变成尼采笔下的“学者”。除此以外,人还会变得不太体面,发际线可能退成清朝人那样。从那时起,我便觉得陈乏善是一个极端有趣的人。后来我接触文学,接触戏剧,都是受他的影响。毕业后,他过上了精彩无比的人生:找到教职,环游世界,一步一步成为了华语严肃文学界的标杆式人物。想不到这么一个爱笑的疯子,要一辈子背负着严肃之名,是不是有一种荒诞的意味?不过陈乏善说了,“荒诞”的概念本来就是严肃的,类似的矛盾都可以在文学世界中被激化或者被调和,再融汇成一个包罗万象的有机体。一群人在这个有机体里自命不凡,或跋扈或卖惨,或张牙舞爪或唧唧歪歪,开心到不可方物。

“海瑞上任后,把与体制作斗争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和后来的不少人一样,讨厌当权者令人作呕的话术,憎恶权力下扭曲变态的伥鬼,反感社会里无处不在的规训。于是,他便融入了体制,用自己钢刀般的价值和性格在这个稳固而反常的结构内到处添乱。当然,我说的是京剧里的海瑞,一个在伟大中渺小的人物。伟大在他添乱,渺小在这些乱也杯水车薪。当然,这一出剧本来就是由一群暂时渺小的人想出来的,所以海瑞便是一个渺小中伟大中渺小的人。这种屁话我尽量不再说了,不过你理解我的为人:我喜欢屁话,而且说话不算话。海瑞重新审理了二兰的案子,用麻绳捆绑了徐瑛和王明友,使劲儿羞辱他们。后来徐老爷子亲自出马,找各种关系,还让从小撒尿和泥的兄弟弹劾海瑞,把他的乌纱帽一巴掌撸了下来。海瑞是何许人也?他赖在县太爷的座位上不走,像一滩烧制前的陶土,更像用尿和成的泥。然后徐瑛和王明友就突然被宰了,我也是吓了一跳。由于整场的台词都写得像上面那部分一样,这部剧从头到尾都有一股子邪气。结束的时候,两个犯人的大脑袋垂在铡刀上,嘴角浮现出久违的笑意;而海瑞就像烧完的瓷器,光彩夺目,硬气十足,表里不一,一碰就碎。我看过的第一部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现场观众都懒得鼓掌,拍拍屁股伸个懒腰就走了。主创团队摆出了一副邪样,拿烧纸的灰驱散了想要退票的观众。总之,它并不足以让我对这出戏产生出别样的情感,这戏到目前为止也不足以影响我整个文学创作的道路。”

毕业后的二十多年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过得不怎么好。从我出生到毕业前,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毕业前的那个十月末,乏善和我走在铺满红黄色落叶的校园小道上。他说他打算将博士期间写的文章集结出版,名字就叫《凛冬将至》。随后,冬天就来了,带走了校园里斑斓的色彩,和那个时代的五光十色。想到此处,我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夜色笼罩下的群山什么也不像,墨蓝色的天并不澄澈,我此时的心中更是毫无联想。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死气沉沉,又无处发泄的时代。我手中拿着的是一个贱里贱气的人写的一封贱里贱气的信,记载了一个贱里贱气的戏中的贱里贱气的官。他们觉得这个世界荒诞的很,而且冬天就快要来了。这一切都像一个大大的笑话,可就是让人笑不出来。

三、

“京剧改成话剧着实不太容易。话剧这边主角血都凉了,京剧那边第一句最后一个“啊”还没唱完呢。为了不让这剧显得太过单薄,导演其实别出心裁地加入了京剧剧情以外的情节,这是我在出剧场后才意识到的。改编和原作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海瑞不再是一个正义斗士的形象了。他有可能是一个极端精明,工于心计的人。他认为,所谓大道与至善,便是合乎目的。只要你的目的选的够巧,什么事都可以变成你的工具。另外一种可能:他是体制的傀儡,是奉体制之命脱颖而出的典型。他是负责规训的利器,用自身营造出来的光辉的表象,削砍着体系里面个体的棱角。我之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海瑞私自联络了嘉靖皇帝。我依稀记得他们聊了作秀的事。皇帝说,现在我们的国家可谓烂坏了,朕也真的是无可奈何。朕现在需要你去做做样子,让那些贪官污吏收敛一点。海瑞欣然领命。皇帝亲切地摸着他的肩膀说道:朕当了三十几年皇帝了,对这个世界也算是有一点微小的贡献。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会明白,真正的治理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信仰统治,让大家都崇拜朕的权威,普天之下莫非孺子牛。第二层是理性统治,权力制衡,科层运行,都是需要考虑的。最高层的便是审美统治。朕在位前十年搞的是宗教,发现大家不信;第二个十年研究理性,发现我不够爽,现在该到第三个层次了。在朕的眼里,不同的党派就像是不同的色块或者乐器,别样的排布可以打造出精彩绝伦的政治艺术品。多党制在我看来就是一副彩色画或者一支交响曲,两党制是青绿山水和协奏曲,一党制便是单色水墨和独奏,独裁便是美妙的极简主义。今年我在画一幅野兽派八卦图,配以一段单簧管吹奏的复调。想达到这个效果,就需要让两股势力互相制衡,层层掣肘,水乳交融,纠缠不清。这幅作品,大概可以在我退位的时候交付完成。作为政治艺术家第一人,我将会名留青史。那些大学士们,便是朕的文房四宝;而你海瑞,便要帮我扶一扶他们。朕以后,就叫你海笔架了。”

“从皇宫中出来,海瑞陷入了沉思。他并不喜欢这个外号,更不喜欢艺术。眼下要紧的是上疏骂皇上,然后砍掉徐太师公子的脑袋。这两样工作都不好做,成为时代典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我们的海瑞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并不懂什么单簧管协奏曲,可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社会学家。他打算把自己活成一场社会学实验,于是拿出了自己笔架上的毛笔,奋笔疾书道: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这段对白开始让这出戏剧有了难得的张力,也吸引到了我的注意力。中场休息的时候还演出了一个情节,那就是海瑞钟爱虐恋。由于影响不好,海瑞和他老婆都藏在了幕布后面,而且只张嘴不出声。整个剧场只有不断抖动的幕布和蒸汽机的轰隆声,仿佛寓意着模糊而又无处不在的,所谓现代性。”

四、

乏善在信中继续写到:“若是仅仅有海瑞和皇帝,那这出戏根本不值得看。真正出彩的是男二号和男三号,而他们分别是历史学家吴春寒和评论家姚文员。在这出戏彻底结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存在的,而且他们我的脑海里的印记越来越深,让我在之后的三天内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两个身着中山装,和整出戏剧格格不入的主角。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两人竟然出现在几乎每一幕里。”

在第二幕海瑞初审徐瑛王明友的时候,一个胖乎乎戴眼镜的小老头跳上了舞台,这就是姚文员。他的出场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海大人也有点不知所措。“先别审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有问题。都有很大的问题。”小老头边说边走,肚子上的肉撑着中山装,一颤一颤的,像一个装满水的大气球。 “阶级问题非常重要。你就是地主阶级的一条狗,还海青天,青你妈的天。”海瑞一听这话生气了:“你这后生小子着装怪异,口出狂言,真是令斯文扫地。小心老子拿皮鞭,抽得你前仰后合,抽得你眉飞色舞,抽得你心悦诚服,抽得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我无法从乏善的信中看出来姚文员是如何加入到这一场审判里的,但是很显然,这一场审判在两人十分钟的对话里便彻底改变了性质。小老头说海大人是披着羊皮的狼,是被塑造出来的假人,满脑子想着“除积弊于相安,复祖宗之成法”,想着成就嘉靖皇帝的艺术梦,却被人说成是单枪匹马搞了一场大革命的人,实在是德不匹位。观众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直起身子,像海底珊瑚礁里面探出脑袋的鳗鱼。接着,文员就开始一条一条细数海瑞的过错,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大老爷的座位上面。乏善看到这里,也感到非常惊讶。他说从那一刻起,他发现文学还有着连接时空的作用。两个相隔百年的人,居然可以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就一些无关痛痒的恩恩怨怨争吵不休。后来,乏善写了《凛冬将至》,讲了一些不同时代的人在一个密闭空间的遭遇。他在信里这样给我说:“写完这部小说集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文学就是一个矩阵。它可以把不同纬度的事物线性变换到另外的空间,让原先不可能之事按照一定的逻辑出现,进而发生冲突。这样看,情节便是行列式,篇幅便是特征值,倒叙是转置,续集是共轭。至于什么是正交矩阵,什么是伴随矩阵,你是研究数学的,肯定比我清楚。总之,我的文学之路起始于那本小说集,而小说集受启发于那一出戏剧。”

“在全剧的第四幕里面,男三号吴春寒也从观众席冲上了舞台。那时,威武的海青天已经闭口不言了,只有小老头在那里喋喋不休,满口三反五反,斗私批修。作家视自己的作品如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有同感),所以春寒不忍心看到自己这个明代的老儿子受辱,于是挺身而出,一把抓住文员的领子,大喊:他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春寒穿着长衫,带着圆框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随后他们就开始了令人厌烦的争吵,乱七八糟的鼓板和二胡不停加入进来,有些观众开始往书包里呕吐,整出戏剧正在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至于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我不想多讲,讲多了就会显得我这封信是政治隐喻,对你我,对这封信,对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好处。你若真好奇,可以去看看1965年左右发表的一些文章。两人吵闹正酣,海瑞却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作为史上第一位社会学家,被边缘化既不是义务,也不是权利,所以他打算反击:狗贼徐瑛,别走神,让老子来好好审审你。”

五、

我和陈乏善同在美国一起度过了四个秋天。当树叶开始掉落的时候,我们就会常坐在橡树下,看圆滚滚的松鼠在树枝间闪躲腾挪,聊过去与现在发生的事。我告诉他我不会继续研究纯数学了,因为数学于我已经没有丝毫故事性了。他说他之后不可能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因为他写东西太随性,又太较真,每一篇还都野心十足。当时我做的研究前景广阔,他写的东西没有办法出版。毕业后,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变成了文学家,而我则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一陷就是二十年。此刻,世界里的灵感已经消耗殆尽了;我身边真正有韵味的人也只剩下陈乏善一个了。他像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的小老头,面朝着后当代社会里乏善可陈的故事性踽踽独行,义无反顾。

“海瑞的审判还在继续,两位知识分子的争吵也从未停息。戏剧的舞台上出现了两股势力,它们互相纠缠,互相掣肘,水乳交融,高下难分。嘉靖皇帝在后台摸了摸自己鲶鱼一样的胡须,微笑着点了点头。此后,海瑞的任何一段审判词,都可以成为两位知识分子争吵的焦点,从阶级性、文学性、是否歪曲史实,是否借古讽今等多个角度展开了争论。观众们越听越生气,越生气越来劲儿。于是,他们把呕吐物铺在地上,再像摊煎饼那样子用脚把它们均匀涂抹。台上的争吵越来越热烈,恶臭也拔地而起。此时,有一个人开始怒目圆睁,紧闭双嘴,从喉咙里发出“嗯”的声音。接着,他四周的观众也开始效仿,并把这种奇怪的举动越传越远。渐渐的,观众席上的嗡嗡声盖过了台上的嘈杂,于是,导演加大了蒸汽机的功率,并开始大声播放巴托克的小提琴协奏曲。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所有观众,除了我,都目眦尽裂。玛瑙色的血从他们眼角流下来,轰鸣声从他们嘴角传出去,礼堂的穹顶在让人崩溃的共震里摇摇欲坠。三位主角从台上跳下来,倒要听听是谁在发声。可是他们每到一个观众面前,观众就会收声。走了一圈,他们竟然一个捣乱分子也没有抓住。三人看着满屋里的蒸汽机、无调性音乐、审判、阶级性、瞪眼和呕吐物,觉得自己可能闯了大祸。”

“作为文艺评论家、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文员、春寒和海青天都想把这出戏演完。他们拉上幕布,躲到蒸汽机的后面,开始了最后几幕的演出。此时,海瑞作为陪审员,坐在控方旁边的被告席上,听着蒸汽机底下的春寒做最后的陈述:我是一个学者,是一个一心一意为人民搞学术的人。文员道:放你妈的屁,人民哪里懂学术!你就是一个政治投机者,一个居心叵测的反动分子,一个阴阳怪气的烂剧篓子,一个鸡毛当令箭,四两拨千斤的人民公敌…”

“幕外,观众开始把椅子卸下来,往舞台上扔。前排有一个人突然站上了舞台,冲进了幕后。接着,大批观众蜂拥而入,见人就打。海瑞和文员离蒸汽机比较近,爬上了大齿轮,而春寒却被涌进来的嗡嗡作响的观众抓住了裤子。他们的拳头不由分说落在春寒身上,嗡嗡声此起彼伏。穹顶上的吊灯开始颤抖,会场陷入了一片嘈杂的黑暗。”

”写到这里,这场剧应该就没办法演下去了,所以我们必须悬崖勒马,并赋予它一个有道理的结尾。所以,最后一幕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子的:海瑞罢官之后重新得到重用,开始审理之前的冤案。经过思考,海瑞觉得一切的不寻常都是从文员冲上台的那一刻开始的,所以他就是作魁祸首。文员跪在被告席上,头上挂着写着“煽动大众,恶意诬陷,破坏公物,无意杀人、后宫干政、长得太胖”的牌子,而为他辩护的律师是仙风道骨的嘉靖皇帝。皇帝起立,朝陪审团鞠躬,然后朗声说道:你们觉得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老头的所作所为,我不这样想,理由有以下两点:第一,上到观众,下到导演,没有一个人事善茬儿,你们凭什么只杀他?第二,此人其实是一个艺术家。我不想让艺术家得到更多的迫害。当年我发明政治艺术的时候,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懂我。经过四百年的打磨,我的理念可以被如此发扬光大,这很令人欣慰。我年轻的时候,世界还是新的,艺术还是旧的,人们的想象力还是丰满的,海瑞还是听话的。在我死的那一刻,野兽派八卦图算是画完了最后一笔。我本以为这会是空谷绝响,想不到,四百年后的文人政客居然可以把政治艺术搞得如此淋漓尽致。你们把思想当成颜料,把生命看作画布;国家机器像癌变的细胞,肆无忌惮地挥洒着自己的生命力。我明白,政治已经发展到波谱艺术的阶段了。那些血色的笔划,蔚蓝的灵感,嫩绿的想象力,都会注入乏味的生活,变成我们记忆中的永恒的一部分。此后,每当我们想起它,都会为之震悚,进而头痛不已,狼狈不堪,神经兮兮,方寸大乱。后波普世界的是非,已经无法用罢官来解决了。而省时省力却毫无人性的方法,就是让少数人去承担时代的重担,把他们当成你的草稿,不留情面地丢进废纸篓。

海瑞听罢,大喝一声:听不懂!他就是罪魁祸首!给我粉碎了!小老头狼狈地跪在舞台前,双手不停拍地。衙门里的人们挂出了红灯笼,点燃了震天响的鞭炮,把舞台的木地板炸出了好几个窟窿。小老头被围在暗红的火光中间,远看像一个热爱暴饮暴食的菩萨。大家唱起了气势雄浑的歌曲,觉得这出戏终于可以回到正轨了。

此时,幕布一合,遮住了一派喜气洋洋,只有小老头留在幕布外面。他一口鲜血喷出来,然后就死在了台上。此时,大幕又缓缓拉开,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尾。只听报幕员说道:至此,时长十年的创作就正式结束了,我们的表演又可以回到正轨……喇叭的声音越来越小,蒸汽机上的字却越发清晰:当救世主容许别人将他钉在十字架上时,他继续为我们的罪受苦。——尼菲一书11:33”

六、

在这封信的结尾,乏善给我说了一下他为什么如此钟爱这部戏剧:“看完这部剧,我就在想,我究竟要创作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呢?这是困扰了我一生的问题。假若我有一天我的灵感之泉面临枯竭,我希望这一部横亘在我文学道路起点的杰作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给予我光明与力量。当然,我不确定这出戏剧的真实性,但我百分之百承认它给予了我创作的第一因。同时,我也明白它本来就是我创造的一部作品。春蚕到死丝方尽,这部作品竭尽全力地反哺着我最初的觉醒、沉沦、充实和虚妄,直至我与这个世界依依惜别的那一刻。既然现实已经向着无法收拾的境地走得太远了,那就让我在舞台上学会自我安慰吧。

每每回忆起这部戏剧,我就会问自己,一切的虚妄都可以呈现在台上吗?对这个问题我没有见解,但我对诞生在虚妄之废墟上的故事爱到不能自已。此刻的我便要说,没有人可以对这部戏剧的存在性说三道四,我说它存在,它就一定存在,永远不可证伪。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部戏剧具备他物难以望其项背的独特意义。它诞生于空,成型于无形,毁于绵延不绝,让 ‘不存在’成为了其存在的本质,让无限性成为其有限性的充分必要条件,让无的本质和有的表象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它的艺术性丧失了边界,它作为艺术品的身份认同无限降低,作为美的尊严却青云直上,穿破云霄,俯瞰人世,值得让芸芸众生五体投地……”

陈乏善的信就在这一通鬼话里结束了。看了看信封上遒颈的字迹,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些令人垂涎的岁月。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还对世界、对学术、对爱情充满了热忱。我们讨论着艺术与政治,在虚妄和现实中变得越来越迷茫。转眼间沧海桑田,我已经老了,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这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芬芳扑鼻,陌生到回味无穷。

夜已经深了,我站在阳台开始思考:若是三十年后,我真的收到了这样一封信,那我该如何回复,以及,回复给谁呢?

李借之

2019.11.24

注:写本篇的时候笔者极不在状态,随后便首次体验到了抑郁的滋味。抑郁对笔者的创作有百害无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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