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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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高考神话”与校园欺凌背后的问题

在《少年的你》中,导演把故事设计在高考时期,一方面展现了当下高考在诸多层面上所形成的巨大影响和压力,另一方面也为这个校园欺凌故事赋予了一个更为严酷的背景。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甚至可以说,校园欺凌除了它一以贯之的特性之外,对于这些处于高考倒计时中的学生而言,也更像是一种不正常且扭曲的发泄,即来源于高考——以此围绕着它所形成的家庭、学校以及社会的——压力导致电影中的校园欺凌变得更加激烈和严重,与此同时,也揭露出了存在于传统 “高考神话”与校园欺凌背后的种种社会问题。


一.“高考神话”及其陷阱

对于现代中国而言,现代教育的诞生本身就与民族和国家的现代转型紧密联系,伴随着现代大学诞生的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民”,而考试制度虽然经历多次改革但却依旧在教育体制中占据重要位置,尤其是伴随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高考的恢复,对于中国的现代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高考本身的目的是良善的,但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转型,教育及其之中变得越来越重要的高考的地位也开始迅速上升,并很快成为整个教育过程中最举足轻重的部分。

在《少年的你》中,高三班主任反复的强调高考是所有人的人生第一个重要转折点,说得严重些,似乎如果这个转折点出了问题,必然直接会影响其后的整个人生。在某种程度上,这句话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更多的依旧是未经反思和批判而形成的恐吓。但在这里,我们首先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在当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某种“真理”?这就与当下中国的整体环境有关,即建构“高考神话”的并非仅仅是学校或老师,同时还有家庭和社会等多种元素之间的互动和彼此塑造。

当戴锦华教授在研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众文化时,她于《隐形书写》中指出,那也是中国政治、社会以及家庭开始重新整合和正统化的时期,而新的阶级分化也在其中潜移默化的出现,并且渐渐成为塑造其后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少年的你》中,阶级分化同样是一个隐形的背景。贫富差距在一定程度上必然造成他们不同的生活状况和成长环境,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陈念还是魏莱,当她们面对高考时,却十分“平等”。当然这一“平等”背后存在着不同的动机,虽然目的不同,但最终在这里我们还是能够发现高考最迷人的一个特质,即它似乎是中立且对每个人都公平的。也正因如此,这成为“高考神话”的核心,即高考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努力就能够改变命远。

但《少年的你》中无论陈念还是小北的故事最终其实都在潜意识地批判这一判断。成绩优异的陈念最终高考成功,却依旧未能改变命运;而小北甚至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高考之外。因为,当我们塑造和崇拜“高考神话”时,我们似乎遗忘了高考本身就处于复杂的社会场域之中,它并非遗世独立,不受任何干扰的。而在这其中,建构和喂养它的家庭、学校和社会这三个元素更是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进入高考中的学生。

对于陈念而言,高考就是一个带着自己和母亲一起走出贫困的工具。但造成家庭贫困的并非十七八岁的陈念,她却要来解决这个原本应该是由父母和社会所造成的问题。在电影中,因欺凌同学而被学校退学的女生家长到学校里下跪,祈求给自己孩子一个机会,原因或许除了考虑到孩子的未来,也必然也与“高考神话”所应许的“改变命运”的承诺有关。似乎对家长和整个家庭而言,孩子高考成功所改变的命运不仅仅只是她自己,还连带着整个家庭。这与传统科举制下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观念并无本质差异。

在这一过程中,学校同样秉持着相似的观念,鼓励学生“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同时它也还与学校本身所渴望的升学率和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生源经济和红利有关。而也正是在这一以高考为导向的教育观念中,对学生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和偏差。教育失去了其“高尚”或说是本质的目的——即学识以成人(“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而日益走向功利化。在《少年的你》中,上从学生家长下到学校老师,在面对学生欺凌该如何处理时,嘴上都挂着“马上就要高考”这句话企图来冲淡欺凌的严重性,从而导致欺凌不仅未能就此消失,反而越演越烈,最终引起悲剧。

在电影中,高考成了笼罩一切的主宰,似乎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值得过分关注或严肃对待。并且围绕着高考也开始在学校中形成了以成绩论一切的趋势,对于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在学校一方面遭到来自老师的压力——诸多冷嘲热讽和忽视,另一方面也由此形成某种恶性循环,破罐子破摔,从而导致他们成为“唯成绩论”的受害者。而这本身不正与教育和高考原本朴素的目的相违背吗?

伴随着新世纪义务教育的普及以及应试人数的逐年增加,社会制度的方方面面在应对这一爆炸式的增长中并未能完善地进行自我调试和发展,从而导致激烈的竞争与日俱增。正是这一来自社会的压力,使得高考中出人头地(陈念所谓的考上名牌大学)变得更加举足轻重,与此同时也产生了围绕着读书而形成的新的区隔和歧视,诸如学区房问题、跨地域学籍问题等。而也正是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质问,为什么要在社会中取得成功就只有高考这一条路?或说是为什么高考成了衡量还一无所知的未来人生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这其实就与中国当下日益增大的贫富差距以及阶层固化有关。前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便已经出现,并且在新世纪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和诸多特权的存在而日益严重;后者则建立在前者基础上,为了维护既得利益而导致各阶层对于资源的掠夺变得更加激烈,从而反过来造成“富者越富,穷者越穷”的局面。

而除此之外,对于当下诸多富裕家庭而言,高考却也在同时开始失去其所具有的“一步登天”作用。一些家长把孩子送入双语学校,以为之后的留学做准备,根本不必考虑高考压力;有的家长则直接把孩子从小就送往外国留学……高考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阶级上升的阶梯,而在财富和权力的协助下彻底地“赢在起跑线上”,从而产生新的“贵族继承”,固化着社会阶层格局。相比于这些,电影中的陈念似乎即使高考成功也难以追上他们。高考的神话在这一层面上也在持续崩溃中。

因此,要改变这一状况首先就需要增强社会流动性,但我们发现,伴随着问题的严重而造成的封闭使得向上流动的社会途径日益减少,从而使得高考这一看起来“最公平”的方式成为唯一的阶级上升途径,所以才造成了人们对其的趋之若鹜。千万人过独木桥并非千万人愿意,而是当社会阶层上升的途径只剩这一座独木桥时,必然造成这一景观。而当千万人挤在一起时,利益的摩擦和冲突,原本就存在学校中的诸多问题——如欺凌——在这一状况下必然也就变得更加敏感和激烈,甚至可能直接造成《少年的你》中的悲剧结局。


二.是什么造成了校园欺凌?


在电影开始不久后,胡小蝶便因不堪忍受魏莱等女生的欺凌而跳楼自杀。从故事的零星中,我们可以发现胡小蝶或许是个内向、有些软弱的女孩,而这也或许是她成为被欺凌对象的重要原因。陈念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如此,并且她自身的家庭状况导致其身上承担着重负,所以一心扑在高考上,“不用交朋友”,再加上成绩步步提升,而引起魏莱等人的嫉恨。在某种程度上,无论是胡小蝶还是陈念她们都具有或说是被欺凌者所塑造的“他者”痕迹,从而成为一个集体中的异类,由此遭到排斥和欺凌。

这或许是校园欺凌最核心的元素之一,即它往往起源于学生间的区隔和排斥行为,通过这一手段把诸多日常摩擦、矛盾和冲突进行系统化来建构出一种“我们”与“他/她”的二元对立,从而导致对后者敌人化,甚至非人化。在朱迪斯.巴特勒《战争的框架》中,她指出正是通过这一种对立划分的手段,那些被排斥在“我们”这个框架(frame)中的他者成为敌人,而敌人是“非人”的,需要被消灭。因此对她们进行身体和精神上的暴力伤害和羞辱并不会引起任何的道德自责或情感愧疚。在《少年的你》中,当魏莱被警察质询为什么欺凌陈念时,魏莱一方面不断否认,另一方面她对自己的行为也未表现出任何愧疚或难过之情,好像被伤害的陈念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非人生物般。

造成魏莱如此的并非是什么人的动物性邪恶或暴力原始本质,通过电影中关于她的家庭、她与父母的关系展现,我们能够发现魏莱的这一心理完全来源于家庭的影响。魏莱母亲对警察说的一席话看似合情合理,但其中的冷漠和疏离以及魏莱脸上的表情都反映出在这样一种家庭教育下她所受的影响。因为魏莱欺凌陈念被学校处分而导致她父亲一直没与她说话,父母这样的教育无异于冷暴力,也正因此才造成了魏莱本身缺乏对于他人痛苦的感受和共情能力。

个体的教育起源于家庭,因此家庭教育的问题必然会直接显示在孩子的心理和行为中。尤其当我们面对的是自我意识以及自我批判能力还在形成中的青少年时,他们更会放大来源于家庭教育中的缺陷和所遭受的伤害,从而造成破坏。在《少年的你》中,这一点一方面体现在像魏莱这样来源于冷漠和冷暴力家庭的欺凌者,另一方面也体现在面对欺凌问题时那些面容麻木或是转过脸去的其他少年男女。

对于中国家庭教育,尤其是涉及到面对公共事件的教育时,我们发现大都存在问题。父母们教给孩子的似乎是他们在社会中摸爬滚打后所学会的人情世故和教训,例如“不要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枪打出头鸟”……这一大都来源于成人社会的生活经验对于子女教育往往影响深远,因此当电影中的胡小蝶问陈念当她们都知道她被欺凌而“你们为什么不做些什么”时,导演以面部特写的手法让她质问了所有人。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校园欺凌事件的频发确实也会与旁观者的沉默相关,不仅仅是他们当时遇见了却没出手相助,也因为他们的不作为成为欺凌者得寸进尺的推动器,甚至是不会被揭露的保障,从而导致欺凌被层层掩盖,而难以被发现。

除了家庭,电影中的学校在面对欺凌事件时同样所为有限,尤其当这些学生都正处于高考时。学校以高考为目的的教育最终忽略了对学生道德和情感素质这些真正重要的品质的培养,读书不再是为了学识和成为一个更好、更完善的人,受教育最终反而成为考试的奴隶,培养出冷漠且失去了共情能力的有害之人。

福柯曾经在其《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像学校这样的教育机构本身就存在着诸多问题,它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也在根据塑造它的主流社会和权力意识形态在规训着其中的受教育者。无论是关于“高考神话”还是(成人)社会中存在的暴力、权力和戾气等阴影,都同样渗透在学校的教育和规训之中。这一点在《少年的你》中体现在十三岁就辍学在街头混的小北身上。

小北的不幸最初来源于家庭,母亲的不负责任导致他最终流落街头,在街上学到了最原始也是最残酷的关于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强权(力)即胜者。在电影中几幕小北与社会或说是体制的相遇,也大都不愉快:巡逻警察态度强硬地拦住他查身份证;他们最先被怀疑是强奸犯嫌疑人;在其他人以及社会眼里,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也像个透明人,彻底沦落在边缘,以最原始的方式谋生。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小北的悲剧便来源于家庭和社会的不作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未尽到自身的责任而导致少年不得不沦落,最终又再次成为它们的牺牲品。

难道不正是这一系列制度性的不作为和失调才导致了胡小蝶、陈念和小北的悲剧,甚至是魏莱的死?电影中调查校园欺凌的警察也渐渐地发现问题的复杂并不在于欺凌本身,而在造成此类事件层出不穷的原因背后隐藏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制度性缺陷。小北以暴制暴同样如此。我们如何能要求这些少年们在面对欺凌、不公、羞辱和痛苦时冷静理性?就像电影中女警察质问同事为什么小北和陈念没考虑到后果时后者回答说“我和你不会,但他们是少年”一样,在成人的世界里他们太弱小,并且他们所遭遇的问题本身就来源于成人世界和社会,是后者造成了这一状况,才导致了少年们的“残酷青春”。


三.结语:谁造成的“残酷青春”?


我们发现无论是日本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松隆子主演的《告白》,台湾杨德昌的《岵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还是去年落落根据郭敬明小说拍摄的电影《悲伤逆流成河》,这些关于少男少女们的“残酷青春”的电影中的“残酷”都不仅仅只来源于他们作为少年的青春躁动,更主要的还是在成人世界和社会中他们所撞见和被强制所要承担的重负,这些重负本该由成人来解决,但最终却落到了这些少年身上。

在电影中,高考的残酷造成了青春的残酷和被掠夺,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彻底浪费在高考的扭曲价值观中,从而影响了最重要的成人教育。而校园欺凌并不仅仅只是学校中少年们的问题,它所折射的是更为宏大和复杂的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失调。这些原本应该为少年们提供安全环境和教育的场域,最终就如福柯所指出的,反而成为塑造邪恶,导致堕落的罪魁祸首。就如陈念说的,也没人教我们该怎样成人。如果小北和陈念未遇见彼此,未能以少年的顽固和顽强相濡以沫,或许也就不会有多年后的“正常”生活了。

改变他们不幸的不是监狱,而是他们自己的努力,但为此努力他们也付出了“残酷青春”的巨大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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