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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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不能算是件特別的事,但是對兩個孩子來說,已經夠記得一輩子了。

想當年,兒時寄居鄉野,我和兩個妹妹總喜歡趁爺爺奶奶睡中覺的時候,偷偷溜出去捕蟲捉蝶、戲水玩泥,對於正午熾熱的烈陽或可能遭受的斥責,統統拋諸腦後。那時,夕陽是我們小孩子一天中最末的一朵美麗的句點。

那一年,我的兩個妹妹歷經了一件令她們永生難忘的事,如果你現在問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她們都能鉅細靡遺地說給你聽。也許那不能算是件特別的事,但是對兩個孩子來說,已經夠記得一輩子了。

為了方便敍說故事,以下的這件事,還是以我小妹為主角來陳述,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當時,我的父母在城裡工作,把哥哥、姊姊和我託給鄉下的阿公阿嬤照顧。我的姊姊留兩根毛辮子,胳膊彎裡老是挽著個破洋娃娃,秀秀氣氣的模樣很討人喜歡。我因為長頭蝨,頭剪得比男生還短還嚇人,阿嬤更不時拿一塊上面印著淨重五十公斤字樣的麵粉袋包我的頭噴DDT。

我們倆可是名符其實的黃毛丫頭,一頭褐黃色如乾稻敗草的頭髮,髒兮兮的花點洋裝(我們的洋裝都是媽媽親手做給我們穿的,她是裁縫),腳底趿著雙一色一樣紅底白點褪了色的破爛拖鞋,從照片上可以看出我們當時根本不懂女孩子的規矩,蹲在鏡頭前裂開雙腿(姊姊一向比我淑女,她的雙腿是合著的,但還是看得見小褲褲),陽光底下隙嘴皺眉的呆樣,如今成了我們閒話當年的笑柄。

我還清楚記得那個炎熱的正午,飯後阿公阿嬤各據一條長板凳睡中覺,哥哥在客廳趕他的暑假作業,我和姊姊並躺在竹編躺椅上假寐,直到聽見阿公阿嬤的打呼聲才悄悄起身。

我很佩服阿公阿嬤睡長板凳的功夫,他們睡覺好像從不翻身,在那狹長侷促、寬度不及背膀的長板凳上可以睡得那麼安然;阿嬤甚至還張著嘴,一百隻蒼蠅也飛得進去。

我們當時那個年紀是不怕烈陽焚曬的,儘管正午的陽光火辣辣的鞭笞我們的肌膚,也不能稍減我們玩耍的興致。

一開始,我和姊姊在菜園子裡捉蟲子,後來範圍拓展到埕尾的絲瓜藤架底下捉蝴蝶。其實我們很少捉到蝴蝶,大都是一種灰色翅膀的小蝶子,我們叫它「澎普仔」,這名字是哥哥亂取的,聽起來倒有點像「幫浦」。

捉不到蝴蝶,我們開始抓蚯蚓來玩,姊姊和我翻遍了埕院外圍可能躲著蚯蚓的石塊,卻只抓到幾隻細小無用的小蚯蚓,我把他們放在紙盒中,小心捧在胸前。

「姊,我知道敏成仔他家後院有好多大條的蚯蚓,我們去那邊抓好不好?」

「不要,那條路上有一隻牛會頂人,我不敢去。」

「沒關係,我知道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他家後院,不用經過那隻牛,走,我帶妳去。」

其實我並不清楚有什麼小路,只是小時候的想法很單純,認為只要繞路經過那隻牛就可以走到敏成仔家後院。

我們冒著烈陽,一邊走一邊翻石頭,希望能找到比較大的蚯蚓。後來,我們怎麼找都找不到敏成仔他家,也找不著回家的路,姊姊急得直跺腳,眼眶裡轉著淚水。

「都是妳啦,說知道有小路通到敏成仔他家,現在找不到路回家了怎麼辨啦──」

「不要哭嘛,那邊那條巷子好像通到隔壁阿鳳仔她家,我們過去看看。」

我們手拉手走進那條巷子,才認出來那只是個陌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我們興奮地走進似曾相識的地方,又失望地走出來;只要看見稍微熟悉的一磚一瓦,就會燃起我們的希望。當時在我童稚的心裡,一直相信家就在附近,所以並不怎麼害怕,卻並不知道我們已經離家愈來愈遠了。

太陽的威力不斷增強,把我們的影子縮成了一小點。我又渴又累,捧在胸前的紙盒早已被我的汗水給浸濕了,我看了它一會兒,把它丟進乾涸的水溝裡。

「喂,阿玉,妳看,那不是秋蓉仔她家的後院嗎?」姊姊興奮地指給我看。

我瞇眼望著眼前那條迴廊後的埕院,的確很像秋蓉仔她家的後院,可是因為之前失敗的例子太多,我並不顯得怎麼熱衷。

踏進那條陰涼的迴廊,午後清爽的微風撲來,把黏膩的感覺都吹散開來。迴廊邊上一個男人蹲在那裡專注地看報紙。

陽光下,那片被圍籬圈住的埕院一片死寂。我步下迴廊,一腳踏上埕尾的碎石子地,當下就知道這裡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和姊姊呆立在熾陽下一會兒,好奇的往前走了幾步,推開圍籬的柵門,想知道裡面還有沒有路。

那是個三合院,門外的埕院一直延伸到我們身後的那道迴廊,我盯住那扇洞開的大門,闃黯如墨的廳堂忽然閃出一個婦人,她一眼瞥見我們,就揮舞起她手中的籐杖,彷彿氣瘋了似地,嘴裡不知么喝些什麼。我倆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突然,她撮唇吹起哨子,二條惡犬一大一小從邊門竄出來,齜牙裂嘴直盯著我們狂奔過來。

大狼狗追我,灰土狗追姊姊,我們繞著圍籬拼死命地跑,像兩個披頭散髮的瘋子。

惡犬繞著圈子追我們。幾次大狼狗幾乎咬上我的裙子,都被我險險逃開了。我嚇得手腳冰冷,只聽見姊姊的哭喊聲迴蕩在寂靜的午後陽光下。就在我驚皇失措地繞著院子亂跑的時候,俄然瞥見圍籬下有個小洞,我想也沒想鑽了出去,那條狗的身子太大擠不過來,我隨手亂抓石子打牠的頭,牠這才放了我,反身去追姊姊。

我蹲在圍籬邊的芭蕉葉下,冷得發抖。那樣的熱天,我卻冷汗直流。

天空如此蔚藍,雲又那麼雪白,像塗上一層亮光漆似的。我蜷縮在籬笆外聽姊姊悲慘的哀嚎聲,駭人的狗吠聲,我雙手緊緊掐著胸前的衣襟,心臟跳動得好厲害,咚咚咚敲著耳膜。我張嘴喊姊姊,要她也鑽出來,可是不管我怎麼用力的叫,就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過了有一百萬年那麼久,圍籬內終於安靜了下來,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太陽的熱力,連風都停止了吹拂。我不敢朝裡面看,心裡一直反覆想著一個可怕的念頭──姊姊被咬死了——那個念頭讓我難過得哭了起來,我摀著嘴,恐怕我的哭泣聲引來那二頭惡犬。

我的雙腳開始麻木,耳朵嗡嗡叫個不停,恍惚間聽見身後一聲聲微弱的呼喊,好像是姊姊的聲音。我回頭看,陽光正好透過芭蕉葉的縫隙刺上我的淚眼。我撥開葉子站起來,覺得一陣暈眩,眼前的姊姊瞇著眼睛站在那兒,衣服破了,頭髮亂了,拖鞋掉了一隻,兩隻黑腳一腳高一腳底,臉上一道道淚污。我蹣跚地走向她,碎石子刺痛我的腳底時,我才發現我的拖鞋也掉在圍籬內了。

經過迴廊走出來的時候,那個男人仍專注在他的報紙上,瞧都沒瞧我們一眼。

我和姊姊都不敢回去撿拖鞋,只好輪流穿一隻拖鞋,逆著光走在碎石子路上。地面火燙,灼人腳心,尤其是在泊油路上,我們祇能跑跑跳跳,或走人家屋簷下的陰影。太陽大得沒有一點蔭可以遮蔽時,我們幾乎要貼著牆根走。

「姊,妳怎麼出來的?」我覺得我的聲音在發抖。

「門哪,那個籬笆門啊!妳忘了?」姊姊的聲音也抖個不停。

是啊,我怎麼忘了。實在是嚇壞了,沒想到自己是怎麼進去的。

太陽漸漸西斜,家家戶戶也開始噴出了飯菜香。我們又餓又渴又累,站在人家門前看別的小孩吃飯。有個小孩捧著碗白飯坐在門階上大口扒著吃,比較大的幾個在裡面圍著搶菜,我和姊姊站在那裡乾嚥口水。隔壁跑出來一個小女孩,手裡甚至拿了一顆艷紅色的蘋果,我愣住了,從來沒見過有人拿這麼一整顆紅蘋果咬著吃。當時周遭彷彿變成一張泛著黃光的黑白照片,唯有那顆蘋果依然鮮紅得透出朦朧的微光。

「孩子,妳們不回家吃飯嗎?」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大人,他應該是那些孩子們的爸爸,他一邊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話,一邊挾起一口菜和著飯塞進嘴巴。

我大聲回答他:「我們找不到路回家。」

「小妹妹,妳家住哪裡?」

「六甲。」

「這裡就是六甲啊!」

他問我爸爸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們跟阿公阿嬤住,他又問阿公的名字,我告訴他。他說我們住的是七甲不是六甲,叫我們等一下,他會送我們回去。我問他可不可以給我和姊姊一人一碗水,因為我們很渴。他說好,進去拿了個大茶壼出來,倒水給我們喝;那水好甜,我從來沒喝過那麼冰涼好喝的水。他隨便扒了兩口飯,站起來牽腳踏車,那些孩子們全盯著我們看,忘了吃飯。

我還一直盯著那顆鮮紅欲滴的蘋果,那上面已經被咬了一口,白肉上的香甜汁液似乎隨風飄散在微涼的暮色中。

那個人把我安置在前座的橫桿上,姊姊比較高自己爬上後座。

「小妹妹,日頭赤炎炎,妳們兩個從七甲走到六甲來做什麼?」

「都是我妹妹說想要抓蚯蚓……」姊姊在後座抱怨我,我插嘴把經過情形講了一遍,那個人聽了很生氣,「那個老查某真酷行,怎麼可以放狗咬小孩呢!」

他說要幫我們回去撿拖鞋,問我們認不認得那個地方,我告訴他我認得。他問我那個地方長什麼樣子,我一講到那條迴廊和圍籬他就曉得了。然後他說先載我們回家,再去幫我們撿拖鞋,免得阿公阿嬤擔心。

我們走了一下午的路,他騎車很快就到了。我們經過敏成仔他家埕院前的那條黃土路時,姊姊害怕的那隻牛就栓在路邊,用牠溫柔的大眼睛盯著我們看。

「妳們就是怕這隻牛頂妳們呀?」

「姊姊怕,我不怕。」

他哈哈笑得好大聲。


阿公阿嬤一直向那個送我們回家的叔叔道謝,等那個人一走,阿公阿嬤扳過臉來,我們就知道大禍臨頭了。姊姊和我被拽進飯廳,坐在長板凳上吃飯,阿公拿籐條打我們搖來晃去的小腿肚,阿嬤蜷起手指敲我們的頭,邊敲邊罵,我們邊哭邊扒飯,眼淚鼻涕和著飯一起吞下去。

那天晚上,我和姊姊頻頻從夢中驚醒,抱在一起哭,渾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那個惡夢般的經歷斷斷續續的困擾了我們好幾年,即使多年後我們回想起來,還是有一種想哭的衝動。然而,現在提起這件事,我們卻總是笑出了眼淚。

然後……那位送我們回家的叔叔果然幫我們把拖鞋撿回來了,我聽見阿公與他的對話,只記得他對阿公說,我和姊姊誤闖的地方,叫做「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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