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的旧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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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比边缘更偏远:大亚湾与两位女海盗

费劲打捞关于海盗的吉光片羽

「无赖刁民,暴殄天物,无视税吏之忠言,不顾孤儿之哀号,身为炎黄子孙,不读圣贤之书,挥泪北望,有负江川大海之厚德。」——博尔赫斯《女海盗郑寡妇》



某个无聊的周末中午,我花35块钱买了一张从深圳到惠东站的车票,在城市度过重复而平淡的一段时间后,就会有某种冲动,想回避安全无虞,寻找模糊而邈远,比边缘还要偏远的经验。

惠东站是个极小的高铁站,甚至出站进站都在一个大厅里,在这个小站下车的乘客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待到了站前广场才发现,这里确实是游客中转去大亚湾那些沙滩的好选择,出租车司机和摩的师傅在出口揽客,忙着把乘客行李塞进后备箱。我没打算去那些漂亮的沙滩,转身拐进站前的小路,很快再也不见什么人,路边是大片农田,惠东站像立在田里。

海近了,听不到浪声,但风中有隐约咸味。

 1.海盗的踪迹 

稔平半岛探入大海,成为大陆的南缘,大亚湾是这里和西边的大鹏半岛之间的大片海域,据说大亚湾过去有很多鲸鱼和白海豚,但今天游客来多半是为了看大亚湾绵延的沙滩,那里沙质细密柔软,是大海的馈赠。

其实我也很难想象,如今真的来到了这片曾让我如此好奇的土地,无关于此地的风光,而是一群海盗的吉光片羽。

1927年3月23日清晨,五艘英国军舰驶入大亚湾东北角的范和港,其中深圳包括一艘航空母舰HMS Hermes。前一日,香港总督下达了军事惩罚行动的命令,报复两天前发生的英籍商船合生轮SS Hopsang被海盗劫持的事件,这艘商船被劫后被迫驶往大亚湾,海盗在此由舢板接应上岸。

3月23日那天,飞机引擎在天空轰鸣,300名海军陆战队员与港警乘17艘小艇登陆,通晓「客家方言」的港警告知村民行动目的乃是摧毁海盗村落且不伤人命,他们张贴中文布告,并由军警将村民驱离,最后英军「乃先以茅草,继以炸药,尽将贼巢焚毁,该处所有渔拖大眼鸡船,一律焚毁」。

《香港工商日报》的口吻尚有凛然正义,这场以儆效尤的行动被表述为长期受海盗袭扰的不得已而为之,而《广州国民日报》则将惩戒海盗其政治化,将其描绘为英帝国主义者为干涉北伐而施行的炮舰政策与屠杀行为,「十余村落全数遭劫,焚烧村户两千余家,死亡千余人」,此事甚至直接由孙炳文报告给了蒋介石。

其时,北伐正如火如荼,国民革命军逼近上海,这场以反帝反封为名的战争让英中关系也紧张到了极点。就在年初的1月6日,政府鼓动工人冲击九江的英租界,英国人不得不彻底放弃他们在中国腹地的这块势力范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当时的英国驻华公使也希望先观望上海的情况再行动,但军舰还是开进了大亚湾。

最终,内战和帝国的阴影中,南中国海滨的几个渔村化为灰烬,家破人亡。没什么人关心。

我沿着公路走到了范和村,这里就是当年英国人焚毁的村落,如今相当繁荣,已和附近村落连成一片,俨然像个小镇。


2.范和村 

登上范和村里谭公庙旁的小草丘,那里风劲很大,有几个小孩在草丘上放风筝。越过连片的房屋,可望见范和港整片广大的水域,一座悬索公路大桥在视线极远处的湾口最窄处,再远处就是大亚湾与更广阔的深海。在这座草丘上,大概能感受当年异国航母重巡驶入时的沉重压迫感,也能推断海盗为何要以此地为基地。

1936年,时任香港「湃亚士湾警备处」主任的陈慎荣曾经对大亚湾的海盗情况作了详细的调查。他说,自1921年至1934年,「其中十三年间,沿海发生骑劫洋船之案,约五十八宗。此五十八宗盗案,有九成是湃亚士湾之人为之(即稔山、范和冈等),其中由湃亚士湾登陆及销赃者居半数。」

湃亚士湾(Bias Bay)就是大亚湾最初的名字,最早出现在1845年英国海军部出版的海图中,后来因为海盗而出名,直到1937年,广东省政府才决定将这个令他们尴尬的海湾改名为大亚湾(Daya Bay)。

其实海盗问题让英国人头疼了多年,可以说是从占下香港后就不胜其扰。但海盗总是隐蔽行动,往往伪装成乘客,在公海劫持轮船后驶向中国海岸,洗劫一空后再放回。英国受限于国际法,以及与中国政府的关系问题,并不好有什么反制行动。

海盗在大亚湾肆虐多年,其实有很多原因,地理上,这里接近香港,靠近诸多海船航线,同时海湾里还极易藏匿。清光绪年间出版的《新译中国江海险要图志》提到大亚湾时说:「其中央部位多渔梁木桩捆绳之类,夜间驶行殊阻碍。期间深不在六拓以下,湾之东向则有浅一片。」大船在湾中无法灵活施展,海盗的舢板则可以轻松应对。

更重要的是,在19-20世纪的混乱时代里,南中国海岸是两个帝国的共同边疆,是一块「中间地带」(Middle Ground),香港殖民地的建立,让广东沿海出现了这样一块文化真空,他既不完全符合英国的模式,也已经从中华传统社会中游离,英中势力在此投射影响力,粤系军阀在此拉锯混战,这里无比边缘,从文化互动的角度来说,这里正是一个「中间地带」。正如理查德•怀特(Richard White)笔下的五大湖区,印第安人与欧洲人在互动中形成了各种新的经验。而在大亚湾,海盗就是这「中间地带」的产物。

 3.海盗叙事 

要说「海盗叙事」在中国,那绝对是主流之外。在范和村的土坡上,有几个上来放风筝的小孩,他们对我的相机充满好奇,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以前这里是海盗大本营,他们都嘻嘻哈哈的跑开,只当我是个什么搞笑的怪人。


帝国在几千年里制霸大陆,但这里的文化对海洋讳莫如深,少数几个时代的远航,被写入正史的寥寥,以海为生的人,他们的面目模糊,海盗更是从未拥有过真实的书写,他们是边缘人和叛徒。西方可能是有海盗叙事的传统,甚至海盗在道德上也可以是复杂而非二元的。说白了奥德修斯就算一名海盗。

我从另外一本书中又发现了范和村的蛛丝马迹,对这群海盗的具体形象多了些认识,并且同时也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I Sailed with Chinese Pirates ,一本1931年在纽约出版的书,记录了Aleko Lilius如何打动著名的中国女海盗Lai Choi San,得以被护送着到访大亚湾的传奇故事。Aleko Lilius,在书中他以美国记者自居,但他的身份在那个年代存疑,他是芬兰人,也是瑞典人,是商人,作家,也是外交家,或者说,是那个年代独有的一类人:探险家adventurer。而这本写大亚湾海盗的书,可能是他一生中诸多异域游记最著名的一本。

在书中的一处,他以一句颇显吹嘘的话概括了他的旅程:

Here was I, an American journalist, getting the chance of a lifetime, to sail with Chinese pirates to the central nest of the most merciless gang of high-seas robbers in the world, in an armoured junk commanded by a female pirate. Small wonder that I could hardly believe in my luck.

海盗船驶入大亚湾后,Lilius和Lai Choi San派来保护他的5个保镖乘小船在范和村上岸,这里正是几年前被英国人付之一炬的地方,但彼时依然是海盗的窝点。他拿相机拍下了许多海盗的面孔,还有他们关押人质的房屋。他们离开时,不知是村民还是海盗的人朝他们丢石头,愤怒的保镖开枪射击,被Lilius拦下。

这场奇怪的拜访很快就结束了,在他们离开驶入开阔的水面上时,岸上的海盗开始朝他们炮击,炮弹落在船的周围,但好在他们足够幸运,毫发无伤。


范和村的避风港和通向大海的水道,Lilius当年或许是沿着这里登陆


Lilius的照片和文字充满对异域风情的夸耀和对他者的猎奇,就像许多小报旅行文学一样难免有些自恋,实在缺乏可信度,但文字与照片还是真实的呈现了一个海盗村落的模样,也让九十年后正好站在那片土地上的我多了两声感叹。

 4.两位女海盗 

Lilius的这本书在当时小有名气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他旅程的「赞助人」,也就是那位著名的女海盗头子Lai Choi San。

关于她,虽然只是些只言片语,甚至相互矛盾的琐碎记录,但是可以确定似乎确有其人。如果我们相信Lilius的话,那么他甚至为她留下了一张照片。


Lai Choi San的中文名字很难考证,因为仅有英文音译留存,一说是赖财山,听起来确实像个海盗头子,也可能是更女性化的赖翠珊。Lilius在书中记录了同赖翠珊一同航行的经历,描述她是intelligent, attractive, ruthless and cruel,据他说赖翠珊跟随父亲做海盗,父亲去世后便接手整个船队,她的业务遍布澳门和广东的沿海,从陆上到海上。

赖翠珊的故事让那个时代的很多西方人好奇,后来她成为了美国一个相当有名的漫画Terry and the Pirates中,女海盗Dragon Lady的原型。

关于她的结局也只能从传说里猜测,一些零星的线索显示,赖翠珊在1939年被一些公海执法部门抓捕并判了刑,然而一份抗日战争时期的报道却说,船队沉没时,赖翠珊选择和她的船队一起殁入大海。

赖翠珊的结局总让我想起来郑一嫂,另一位女海盗,她存在的时间还要更早些。

郑一嫂是鸦片战争前,珠江口绝对的海盗盟主,丈夫死后,她夺下了船队的领导权。她指挥有方,带船队打了许多胜仗,清朝孱弱的水师拿她无能为力。

博尔赫斯女在《恶棍列传》中以海盗郑寡妇的称呼描述了她的故事,同样亦真亦假,充满了巴洛克式的幻想。在故事的结局,皇帝大军压境,宽恕和惩罚的纠葛折磨着她,最后「郑寡妇恍然大悟。她把双剑扔到江里,跪在一条小船上,吩咐手下人向帝国的指挥舰驶去。」

在所有故事中,郑一嫂都没有她自己的名字,人们拿她的丈夫的姓氏称呼她,丈夫死后,为了权力的稳固她又改嫁给了丈夫的义子,另一个男人。最后接受招安,向一个更大的父低下头去。

这就是关于两位女海盗的叙事。


可能我自己也无法说个明白,为什么要费劲打捞关于海盗的吉光片羽,他们的故事是如此边缘,让任何关于他们的叙事,都显得那么不入流。在偏远的「中间地带」,「礼教」对作为「刁民」的 郑一嫂和赖翠珊的束缚变得暧昧起来,或许她们得以施展拳脚, 可依然她们都还是那个时代中比边缘更偏远的女性, 面目模糊,甚至没有姓名。

在南海一隅的大亚湾,当我爬上了范和村的草坡,还是涌上诸多浓烈的感受,在那个瞬间,我相信她们存在。

 参考文献:

[1]應俊豪(Chun-Hao Ying). “1927年英國海軍武力進剿廣東海盜研究.” 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 41 (2014): 149–210. Web.

[2]安乐博. (2016). 南中国海上的女性:史料中的身影及推想. 国家航海, 000(002), 1-15.

[3]Lilius, Aleko. I Sailed with Chinese Pirates. Hong Kong: Earnshaw Books, 2009. 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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