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國輝
譚國輝

藍天白雲黃太陽 http://www.kohwaiyoung.com

唐山东游记 03

那次的唐山东游记,我除了带回一口福州腔,还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老婆仔”。

当时有个远房表舅,带着一对儿女来探望外公,小住了几天。小女孩四岁,叫双双,经常绑着两条可爱的辫子。我很快和双双以及大她两岁的哥哥,在庭院打成一片。

这表舅是个老师,看得比较远。其时饥荒还未过去,中国政局又动荡不安。表舅当时的意思,是希望双双跟我们回马来亚当童养媳,长大后再给谭家当媳妇,也就是嫁给我。当我和双双还懵懵懂懂地在庭院玩得不亦乐乎时,两家大人就这样达成了婚约。

不知何故,那次双双并没有跟我们回来,但我们与母亲娘家的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

我记得5、60年代,家里常收到中国寄来的杂志。杂志封面上的漂亮少女一律农家女子装扮,穿中山装、戴斗笠、荷锄头,并且毫无例外以四十五度仰起脸望向远方,嘴角展示着标准的幸福微笑。如今回想,这个微笑实在非常诡异——因为1966年,中国文化大革命正式爆发。

外公一家逃过一劫,而双双后来因念过医学,被贬去当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文革的特殊产物,他们多半是乡间未经正统医疗训练的务农子弟,掌握一些医药常识,也有部分是来自具有医学背景的知识分子。文革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行走于偏远乡区,为民众提供基本医疗服务。平常,这些贫困的农家子弟还是打着赤脚,荷鋤扶犁耕地種田,因此有了“赤脚医生”的称号。双双当上赤脚医生后,表舅寄来的信,就经常要求我们寄西药过去,他再回我们一些福州产的茶叶。

升上中学,我和双双开始通信。我不会中文,通常交由同学自由发挥。这门婚约,还不时被我拿出来在同侪间炫耀一番。

毕业后,一次我接到表舅的信,说双双遇到车祸,成了长短脚,配不起我了。表舅又说,他还有一个干女儿,如果不嫌弃,就由她取代双双嫁给我,来信还附上干女儿玉照一张,我一看,这女孩比双双更漂亮呢,赶紧请同学替我回信。我不晓得同学在信上写了什么,不久我又收到表舅来信,要求一辆脚踏车和一架黑白电视作为聘礼。我一心觉得好玩,想试试把她申请过来,家人去移民局问,却因中国未开放人民出国、马来西亚政府也不批准中国人过来而作罢。如今两地人民频繁往来的盛况,是当时没有人能够想像的。事隔多年,我偶尔还会想,如果当年她能过来,如果我娶了她,如果……

世事是没有如果的。总之,这个六岁定下的婚约,就这样不了了之。

回来后,我也与舅舅通过信,他还在信上教过我画画。舅舅后来放了出来,也结婚生了小孩。跟很多人的中国亲戚一样,他开始要我们寄钱接济。母亲寄过好几次,但一来我们经济不宽裕,二来无从判断是真是假,后来便没再回复。与母亲娘家的亲人,也就渐渐失去联系。

母亲没再回去过,但我想她是很挂念故乡的。她在故土最纷乱动荡时离开,又在下南洋船上看过同乡的贫瘠交加,骨子里始终有一种悲情的民族意识。这个福州女儿,不晓得如何处置心底对“祖国辉煌”的寄望,最后决定给她唯一的儿子取名“国辉”,寄托那无处可去的家国情怀。我变成她与祖国间单薄的连结。虽然随着我日渐长大,那个祖国已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

这么爱国爱族的母亲,儿女却一个个送进了英校。我们四个兄弟姐妹,没人看懂一个中文字。

母亲是英殖民时期来到的。她读过书,看出英语是阶级的象征,是前途的寄托。在她自己的家乡,外公已经贬级了,来到这里,她又只是一个说华语的异乡人,是社会下级人。母亲知道,孩子要变成上级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念英文书。

为了孩子将来的好日子,母亲的民族意识妥协了。

待續

图中左下一的小孩是我,左下三是双双,左下五是双双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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