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kBl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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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are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那个关于斯大林同志的尴尬笑话

这篇文章也许只是另外一个让人感到尴尬的东西。

想象在一次批判一位咒骂过“斯大林就是一个蠢货”的同志的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的委员同志发表批判陈词,说到激动之处,不小心脱口而出:“同志们呀,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觉得斯大林同志是个蠢货,但是你们不要说出来啊。”——有过在这种国家的生活经验的我们马上就能预见到,他很快就会为他的这次失言而在会场造成的尴尬气氛,得到比那位直接咒骂斯大林同志为蠢货的同志更为严重的惩罚。

这样的一个场景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我无意谈论攻击xxx,我只想说xxx”的言论在实际运作中将会发生的事情的摹本。“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斯大林是个蠢货,但是你们不要说出来”和“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会让你们觉得问题在于A,但是我不是来批判A的,我想说的只是b,你们不要听了我这句话就以为我在批判A,你们也不要去批判A”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格式(虽然实际运作起来也许会为了避难而说得更加隐蔽)。而这种模式的说法带来的结果也是大同小异的——它们几乎使每一个听见这种说法的人感到尴尬。

尴尬的来源,是说出这个话的人事实上有意无意地代替了在场的所有听到了这些话的人表明了一件“我们理应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在做完了这样的表明之后,马上反过来堵住了其他的人做这样的表达的机会(“但是你们别说出来”)。这么做的结果是,在这句话传播经过的整个场域里,这个说话的人变成了那个最聪明、最关心别人的存在:他知道所有人的想法,他又急切地要保护所有这么想的人——而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即使所有人真的都在心里觉得斯大林同志是个蠢货,他们也无须惧怕,因为他们把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都交给了一个冥冥之中的、绝对不会将这个秘密泄漏的存在,他们把这个秘密保存给这个无所不知但又不会泄密的存在,于是可以安心地过自己的生活。但是现在,说出那句话的人在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完成了某种降神仪式,人们会突然发现,那个无所不知但又什么都不会说的存在突然在这个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出现在了这个人身上。而人类,这个人,它的可靠性是相当值得怀疑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些因为生活在这样的国家因而对此经验丰富的人来说:

“他知道了这样危险的事情,他什么时候会向权力机关抖露出这些?”

“操他妈的,这人凭什么假定我知道这件事?他说的话我一概不认。不然我就要上斯大林那个蠢货的名单了!”

“不能让这人说这样的话!啊,烦死了!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在心里憋着不好吗?给上面那群人听到了这话我们全都要去做检讨!”

政治头脑转得快的人马上就能作出反应:“我得马上和委员会举报这个家伙,这家伙居然公开宣扬斯大林同志的坏话,其心可诛!”

而这个倒霉蛋在接受劈头盖脸的审问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自己非常地无辜:“我只是想让大家别说斯大林同志的坏话啊。”不过他心里想的是:“操!我只是说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怎么只有我受罚?”

这也许确实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是当他毫不留情地说出来之后,所有听到的人——或者被他这句话所指涉的人,都不得不被逼迫着对这句话有所行动。因为那个冥冥之中不会有任何动作的存在现在消失了,而他因为不会有任何动作,而提供给我们的那种充分的安全感也随之消失,被一个十分值得怀疑的家伙所取代。在那个家伙突然成为这个“全知存在”的那个瞬间,所有人突然感觉到的“安全之物消失,而我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恼怒,就是尴尬。

这种因恼怒而起的尴尬马上会转变成真正的愤怒——对这个人的愤怒。为了找回他们的安全,平息他们的愤怒,他们会采取激烈的行动,把说出这个话的人刚刚获得的神格残忍剥夺——这个倒霉蛋很快会发现,那些都觉得“斯大林是个蠢货”、在批斗大会上昏昏欲睡的人们在此时是多么团结、多么充满激情、多么热爱斯大林同志,多么憎恨斯大林同志的敌人(也就是公开宣扬斯大林同志的坏话的他)。

他们被激起的激情是为了重新回到那个安全的、不必被迫承认某件事情的环境中去。回到那个知晓一切,但又不会泄露秘密的神的怀抱中去。他们为了什么都不做,可以做出一系列残忍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在童话故事里,那个揭穿国王什么都没穿的小孩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这里的复杂情况是,一方面如果确实每个人都知道斯大林同志是个蠢货,而且正因为他是个蠢货,我们才不能说它是个蠢货;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带替所有人说出斯大林是个蠢货,因为人们会因此对你感到愤怒而导致你自己的毁灭。那我们就只能看着这个蠢货胡作非为的同时,所有人懒惰的躺在一起,并对任何一个想要让他们哪怕挪动一下的人恶言相向吗?

看看那个倒霉蛋吧。他似乎是一个理性客观中立的智者,在上面的那种复杂情况里,他想要双份:他既要保存斯大林同志的英明地位,又要让所有人保持自己的安全——结果他同时激怒了这两股力量,毁灭了自己。

而他在也是在幻想着有一个冥冥之中的稳定良好的秩序,这个秩序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会因此变得更加稳定,并对他施加特别的关爱——让他显得特别有智慧,特别能关心他人,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能看透这个秩序的规律,而已自己的行为为其做出了伟大的贡献。这种让他飘飘然的幻想会在这个秩序给他以毁灭性打击的时候彻底破碎。如果他的运气够好,能够活下来,或许他会对这一切的幻想开始真正的思考。

一个人的幻想破碎了,其他人的呢?

而这篇文章也许只是另外一个让人感到尴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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