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
傅清

文字世界的公民。

晚风吹过,我珍重此刻,也珍爱自己

拒稿*1 失败得多了,幻想就比较少了。很多事,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其她。

2022年2月底,我辞掉一份尚算称心的工作,希望找一份和人文社科出版方向更为相关的营销工作。

3月中旬,机会来了。我从上海去南京,又从南京回上海,面试通过,新的未来就在前方。我向新公司提出四月入职的请求,对方爽快应允。

工作日,优哉游哉去浦东美术馆看《蔡国强:远行与归来》;休息日,一点一点收拾行李,卖掉书,卖掉衣服,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出发。

疫情管控突然变严。出版方的对接人告诉我,“为了安全,可以暂缓入职。现在你就算来,也少不了隔离,不如等等。”我说好。

2022年3月26日,我住在浦西的朋友家,夜里鬼使神差在叮咚上下了一单。2022年3月27日,我从浦西坐地铁回到浦东,拿到预订的菜。2022年3月28日,朋友发来信息,“再晚一天,你就走不了了。”

提前一天,我得以幸运回家,拿到菜,熬过一个又一个五天;不幸的是,入职遥遥无期。但再怎么痛苦,盼头还是在。

2022年6月1日,我迫不及待地和对接人说,“我要来啦!”对方迟迟不回,隔了许久打来电话,言下之意是公司遭到重创,不打算保留营销职位。

坐在上海火车站的广场上,我提着行李,头一次体会到逃难的心情:世界那么大,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决定在一瞬间做下:不去南京,回老家。

改票、核酸、进站,上车。高铁外的风景从我眼前急速掠过。极致的痛苦与茫然过后,一股勇气骤然升起:既然我可以为公司出版的书籍做营销,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认可的书籍做营销呢?

说干就干。隔离期间,我用PPT做了一份自由职业宣言,给自己规划了三个平台的输出路径。在PPT的最后一页,我写道,

“1.给自己上班,需要做到早睡早起,把以往给公司打工的激情转移到自己身上;

2.  明白前路是不可见的,困难就困难在对自我的使用,而不是难在通勤、人际关系上。自制力这件事,如果有外物压榨,好像就能自制一点。所谓的自由,一遇到完全由自己支配的事情,更容易显出颓势。明白了这一点,才更要调整自己,拿出上班以后不得不早起的自制力;

3.建立自己的社交,满足自己的小欲望;

4.好的决策,是多给自己创造出好的选择,而不是在匮乏中选择。匮乏中很难有好的决策。”

故事的开头总是昂扬向上。

七八月,我如同被注射了Bloody Eye的星际大盗,行动力爆满。屏蔽父母的犹疑,屏蔽坐监的创伤,一个劲前进。制作幽默小视频,发布在抖音上;制作图文读书笔记,发布在小红书上;创作书影评,发布在公众号上。点赞量和涨粉数不理想,我感到挫败,转念又劝慰自己,“这才哪到哪呢?没有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的道理。”

为了一点点吃成胖子,阅读完《小狗钱钱》后,我开始每天写日记记录心情,期待像吉娅那样,因为写了成功日记,最终赚到大钱。

我骑着自行车去电影院,回来后写:“今天骑自行车去电影院,惊觉这好像是生活在这个地方,唯一一次不被任何时间节点追赶而行驶在道路上。人生仿佛有一种全然的自由感,这个时候问题再次来到,要使用这种生命做什么呢?目前能给出的一个回答是,尽全力享受目前的状态,思考在这样的得到中能做出些什么。”

我开始重新学日语,同时每天背5个英语单词。停在家里的时候,学习一门新语言总是给我带来透气感。当我使用新语言时,我仿佛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不必时时刻刻追赶正确与胜利的人,拥有了生活在别处的幻梦。

人的气有时会突然泄掉。

九月开始,早起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难,父母和我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但这一切早有端倪。

刚回家时,我甚至不敢走出家门。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家里蹲的废物,啃老的白眼狼。为了打破头脑中的声音,我不得不早起晚睡,比上班时付出更多的努力,证明自己白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有价值的。

用豁口的碗吃饭终究会刺了嘴。父母似有若无的刺探,摇摇摆摆的态度,为我的不确定感添砖加瓦。我变得暴躁易怒,动辄和父母吵架。成吨的恶语飘在家中,话语背后的真心问题只有一个:我可以得到你们无条件的爱吗。

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有自我觉察的意识开始,我做出过很多混乱的决定:在事情有变好趋势时逃跑;不给自己等待心仪机会的时间;每分每秒都贬低自己,以此阻止自己心想事成。

而现在,每天和父母相处,我终于有了寻找答案的机会。我像饥饿的狼等待猎物的虚弱时分,当对方表现出软弱时便洋洋得意:抓到你们的小辫子了,你们果然不会给我无条件的爱。

理智上,我十分清楚,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不会爱别人,ta连自己都不爱,又如何期待ta能爱孩子呢。父母的不爱,不是她们的问题,其中有代际创伤造成的影响,有成长中感到的匮乏,有环境限制带来的无力,不能只怪父母。

情感上,我还是忍不住想问,孩子不能给你们带来冲破牢笼的勇气吗?

出于不甘,我选择和父母反复聊环境、聊成长、聊情感。餐桌上,我提及女权主义的相关话题,希望父母一个月看一本书,用多邻国学习一门新语言。晚餐结束后,如果有空,我会朗读一篇与心理学有关的文章。对父母而言,听书比看书更容易。

大半年过去,我不得不承认,细小的改变在发生,但离我期望的场景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一次次的单方面交流后,我开始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不配得感,理解自己的软弱,理解自己的不爱。因此,我也理解了父母。

前不久,吃完饭后,我对父母说,“接下来想说的话不是在指责你们,不是在要求你们,仅仅是因为我想说。如果我哭了,也不是因为心怀愤懑与委屈,只是因为需要释放情绪,而我释放的方式就是流泪。眼泪不代表我弱小。”

讲到一半,母亲恍然大悟道,“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我们那一辈生孩子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我以为,母亲至少会修饰一下真相,但她的坦诚让我感到解脱。我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小孩,比我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小孩,更能让我接受。否则我会无法接受自己的遭遇。

我说,“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不是累赘,不是造成你们如此的原因,这些都与我无关。”母亲说,“是的,这些都与你无关。”

而在最后,我反复地说“我已经长大了。”珍妮特·温特森在自传里写,“他们会变老,但无法长大。长大需要爱。如果你幸运的话,爱会在以后到来。”极致的专注接近于祈祷,所以我大概是通过反复在向世界进行祈祷。我祈祷我的灵魂长得足够大,大到可以支撑起我的欲望和我的梦想,大到可以让我将伤害全部咽下而不责怪她人,大到我可以无比平静地站在原地说,我长大了,所以我有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能力。

这一部分,我不需要再和父母确认,我确信。

也是从九月开始,我的工作开始停滞不前。我惊讶地发现,上班时我觉得不友善的上级与老板妨碍我的发挥,让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不上班时,我在家里有一台电脑,一个不被限制的工位,用时髦的话说,“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但为什么,我还是每天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时间一久,顿悟了。原来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上班和不上班。以为不上班就会立刻变好的想法,只是从一个地方逃向另一个地方时产生的错觉。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每到饭点领导就有事交代。的确,人在吃饭时心头放松,想法就涌现出来;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老板会在凌晨三四点查看员工的店铺营业额,进行抖音投流后,我真是心痒难耐,每隔一小时就要看看投流视频的状态。

我终于知道,那些惶恐不安,本质上是界限不清。

为了得到一份工作,总是压抑自己的需求,不断满足对方需要,久而久之,不满日积月累酿成愤恨。而很多事,其实在第一次觉得不舒服时,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就好,等到集中性爆发的那刻,小事反而会变成大事。

为了扮演职场中的角色,要么对上唯唯诺诺,要么对下重拳出击,唯独忽略了彼此都是人,都有犯错的可能,也有值得做对的机会。得到一些权力时,便遗忘了被不公正对待的苦,选择将苦传递给下一个受难者。用辱骂他者的方式来躲避自己真正想做成一些事的意愿。

这些不可说的潜规则埋在心间,让我自愿成为一个热衷于寻找她人认可、试图证明自己值得、用外在标准评判成果的人。

我不断在平台上上传作品,等待涨粉和点赞,但增长有限,我渐渐泄气。小红书推送的“积极”内容为“成为读书博主一年,月收入1w+,我是怎么做到的”、“成为读书博主半年,涨粉10w+,我是怎么做到的”、“成为读书博主一个月,实现纸质书自由,我是怎么做到的”、“成为读书博主一天,收到出版社赠书,我是怎么做到的”;“消极”内容为“成为读书博主一年,0收入0赠书,还要坚持吗”、“读书博主这条赛道,我劝你别走”。

看着满屏的读书博主,我只感到焦虑,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好得不够。最焦虑的一次,我点开哭诉贴,以为会看见失败者联盟对彼此的宽慰,然而评论里都是名为丧气实则隐隐炫耀的你来我往。肠胃当场疯狂蠕动,需要立刻解决个人问题。

但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平台上有以盈利为目的的营销号,有纯粹为爱发电的个人用户,还有夹在中间两头都不得的过桥者。不说成果如何,至少大家都很勤奋。我鼓励自己,与其关注她人,不如专注自我,一本本看,一篇篇写,搭建自己的地基。日子久了,千方百计想要获利的心就淡了。

时间是一位公正的雕刻家,把浮屑吹走,留下日渐坚实的实质。一开始,我很希望可以通过当读书博主的方式挣钱,但到最后,能不能挣钱,可不可以涨粉,变得没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建立了自己的电子图书馆,每一本书,因为被记录在案,而不会从记忆中轻易地烟消云散。这个部分,如《玲芽之旅》中草太吟诵的那样,“此山此河,承恩甚久,不胜感激。诚惶诚恐,诚惶诚恐,谨遵神旨,予以奉还。”书最珍贵的部分,就是给人穿越风雨、看见真实的勇气。不是书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书。承恩甚久,不胜感激。

话虽如此,每次骑车去图书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可以把此时的经历怎样巧妙地写进简历里呢?可以怎样更好地修改之前的简历呢?随后,我便指责自己,你怎么又在想简历的事,不是说好了要自由吗。

某天,我骑着自行车冲下大桥,秋风拂过,脑子突然和风搭上线,借风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在现实生活中,投出一份简历,就会得到一个回应,已读不回是回应,邀请面试也是回应。问题不在于我在想简历的事,而是我想得到一个回应,想借她人的回应来评判我此刻的所作所为。我告诉自己,这样想也是很好的,意味着我希望加入社会,喜欢出版,喜欢书,希望自己做的事正在与其产生连接。另一方面,我希望自己可以勇敢一些,把评判权放在自己手里,从自己的角度给予自己承认。

时间这位公正的雕刻家,吹走的另一个浮屑是制作抖音幽默小视频。坚持了几个月,我不得不承认,制作短视频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和喜好。放弃反而给我带来轻松,并让我恍然大悟:人最终会做的事,冥冥之中早有指引。

2020年,我的愿望是找到一份有年终奖的工作,愿望成真;2021年,我的愿望是成为营销编辑,愿望成真。2022年,我的愿望是什么呢?尝试了很多方向之后,我不敢承认的愿望到底是什么?答案藏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一本小说。

说干就干。我重新充满斗志,书评照写,小红书照更,同时兴高采烈地写小说。一开始,我打算给文学杂志投稿,进军严肃文学界,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投出去,15个工作日后遭到无声拒绝:“若15个工作日内没有回复,请您自行处理稿件。”

也许严肃文学太难了,不如试试非虚构类征稿。我写了一篇租房记投出去,对方承诺一定会给回复。15个工作日后回复来了,“很遗憾您未能通过初选,请再接再厉,祝好。”冬天还没来,我的心已寒。

幸亏写正门文学时,我还写了一篇言情小说的开头。它本来只是玩具,但正门难进,玩具便成为主菜。我竭尽全力在其中雕花,越雕越心灰意冷,只觉得玩具变成了四不像,人物有问题,作者也有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写作难以为继的时候,我和朋友的闲鱼小生意也进入停滞期。原本每个月还有些进账,现在只能纯吃为数不多的存款,还要还牌子货手机的分期付款。

焦虑再度吞噬了我。除去读书笔记的日常更新,我几乎不再做其他事情,不想上班,不愿面对失败,不想迎接新的可能性,货真价实地躺起来。躺着躺着真正得了新冠,一下躺到年前。

我是一个擅于自我责备和自我攻击的人,面对自己的失败,无需她人多言,自己就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朋友问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深感冒犯,不愿多讲一句话,进入攻击她人和自我攻击的内耗模式。

骂了自己很多年,却在深夜失眠一如既往痛骂自己时,怅然若失地想,可不可以爱自己一点点呢。爱自己的意思是,即便我畏惧未来,害怕失败,可不可以就接受这一切呢。即便明天一无所有,今天还是可以好好过,好好做完今天的事,为自己鼓掌。

咒语真的有效。第二天,我平静地起床,在清晨,看见客厅散发着幽静蓝光,看见一台电脑、一个工位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我打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重写小说开头,没有不甘,不再想证明什么,仅仅是写出来,写下去。

时刻被钱紧攥的心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我不再去想未来会怎样,而是告诉未来的自己:相信你会做出足够好的选择,所以我会走好当下的每一步,不再替你做决定。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会想到江梓浩在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声嘶力竭的呐喊:“第一次来就成功的人是怪物啊!像我这样的不是落魄啊!是正常,平凡。”张博洋在微博上写,“三十几岁平凡也可以的。”

我还会想到一位脱口秀冠军说过的话,“脱口秀能赢的是最能比赛的,而不是最搞笑的。朋友们!轻松一点!比赛不是生活的解药,而笑是生活的解药。”

这个新年,是我毕业后第一个没有工作的新年,我和父母待在一起,疯狂斗地主,输掉大几百。和朋友们打电话,给朋友们写信。没有工作的新年,并不难过。

时间来到当下,我已经完全没有对上班的抗拒,相反,我对上班这一选项保持开放,为赚钱而雀跃。我知道,上班不能替我解决所有的问题,也不会重塑我的人生。所有的进入与投身,本质都是一种选择,选择在何地历练,选择进入什么关系,选择放弃什么,选择得到什么。选择也是一种现实的衡量,在有的地方,你会被坚定选择;在有的地方,你会被屡屡比较。别人可以选或不选你,唯有你需要坚定地选择自己。

迷茫的时候,我还是会想,什么时候上班呢?还是一直写小说写下去?我曾戏言,“妍珍呐,为了看到你的结局,特地为你推迟了上班节点呐。”但写到目前这本小说时,我却在想,我准备好和它一起去接受评判和结局了。这本小说不为了对抗任何,不为了证明任何,是失败与成功之间的一种延续。

“我们做事情,不是因为确信在很短的时间内能够直接看到成功的可能,而仅仅因为这是件好事,所以我们就应去做。道德上的动机要求我们,只要我们认为是好事,就应付之于行动。我们的行为不依赖‘功利’的动机,而是出于另外一种信念。我们深信,做好事是一定有它的积极意义的。”

小时候看武侠小说,最喜欢的人物就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侠,风趣幽默,行侠仗义,天南海北乱走,关心小动物,关心遇到的每一个人。为了看到这样的故事,我总是忍着不懂与困惑,下苦功夫,一本本书硬看,只为了看到最爱的故事类型。

长大了,我觉得自己懂了,不愿意花苦功夫,因为这样看起来很笨。我想变得聪明,想一鸣惊人,想摆脱平凡,想功成名就。可是那个笨笨的自己,为了看到山顶上的一轮蓝月,愿意闷着头不计较地往前走,沿途有风吹过,就觉得是对自己的奖励。而大侠已经无数次说过,真正重要的不是成名,而是一轮蓝月,是千锤百炼后仍旧澄澈的心。

但钱来,我也不会拒绝,成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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