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
傅清

文字世界的公民。

《告别圆舞曲》:他的悲哀,正是因为对祖国糟糕的、错过的爱。

用部分心灵和脑筋和剩余部分的脊椎骨阅读完了《告别圆舞曲》。每一次阅读昆德拉,开头的第一个字就会轻巧地把读者拽到故事中,之后轻巧慢慢浮现出更多承载之物,于是脊椎骨不断受到冲击,带动泪腺。重量同时慢慢出现直到结束,于是燥热、晕眩在脊椎骨上涌动,最后是不可思议的狂欢,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告别圆舞曲》,从小处说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多个人来到温泉城,最后死了一个人,Now who is the joker of Banjitino?往浅了读,这就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推理小说(如唐诺言,在《尽头》里,第一篇就是讲《告别圆舞曲》)。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再次感受到,在昆德拉的每部作品里感受到,他所讲的轻与重。故事是不大的,没有任何大场面,没有任何引人惊悚情绪大开大合的桥段,都是小小的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你我都会遇到的、度过的平常场面,但偏偏就在这些场景里,其实是惊涛骇浪的事决定了每个人的行动,只是当事人不自知。任何一个场面,往无意识讲,就是上班,往有意识讲,为什么选择和一个人讲话都充满机锋。愿意读到机锋,就可以读到,不愿意,只是读一个故事,故事又足够精彩。哪怕是从文段分布来看,轻松的部分,昆德拉都是一句一句写,两页一个过场;而情绪逐渐堆叠故事走至如此有千言万语的部分,昆德拉一段一段写,几十页去讲。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写作者啊!!

而如果认真讲,我并不打算重述一遍故事脉络,唐诺已经写得足够好足够清晰。我感到有意思的是以下这些:

克利玛为了哄骗露辛娜堕胎而表演深爱她的戏码时,他们接吻了,克利玛感到了一个来自他者的舌头,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物,这让他恶心。(太精彩了!爱的时候是接吻,不爱的时候是两个舌头。)我在想,男性作家表达真实想法时,为什么昆德拉的这一种明显好于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毋庸置疑,他们都写出了某一种真相,但茨威格的真相,停留在用完善的技巧和语言表达“她好爱他”的程度上,而昆德拉则在谈论,克利玛在无数次出轨后无数次感到最爱妻子的爱,妻子卡米拉时刻感到嫉妒却没有一次离开丈夫的爱,露辛娜感到孩子并不仅是一个生命而是一种权力的爱。这里的爱是在说,隐晦的灰暗的部分生长在且无法被拔除地存在于一个人身上,人们的相爱就是以无视这部分为开始而又不得不在相处中时刻感受这部分为代价。

所以,人可以怎么处理这部分呢?克利玛最爱的是妻子,但他又一次次出轨;卡米拉时刻有妒火中烧、生活集中于嫉妒一点展开的牢笼感,她在追踪丈夫来到温泉城之后甚至想就放荡一晚吧,但她没有。露辛娜是一个小城的护士,在她原本的想象中,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代表一种新的开始与可能,但现实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如死水。明星小号手的出现代表着她所渴望的机会,春风一度后的孩子更代表着她能宰制一个人的权力。爱如果包含了这些考量,是不是爱我不清楚,但我非常乐意看到昆德拉在讨论这些部分,与此相比,茨威格写的那种爱,多么不值一提。冒犯一点讲,还有点傻哩。一个女人一辈子啥都不干就为了等着和男人做爱给男人生娃,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吧,这也是父权的一种真相,但我在新闻里就可以看到了,给它扩写成一篇小说,浪费读者时间。

而且还可以看到,昆德拉同样讨论了做爱、生育等男性作家非常热衷于用自己恶心的那一套来讲述的话题,但他很显然是在违反着父权秩序谈,出于男性真实的生命经验与感受但违反着父权叙事传统谈。在他的讲述里,奥尔佳想通过和雅库布做爱的方式来得到一种女性的精彩,奥尔佳符合父权想象的方式让雅库布感受到了他心冰凉,而他在第二天遇见卡米拉之后,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美,是他做良心犯的整个旅途里哪怕为良心遭受惩罚都没有感受过的美。、奥尔佳是最后唯二知道雅库布是杀人凶手的人,这个人在她质疑父亲究竟是不是清白时说,“父债子偿跟正义没有丝毫关系。你还记得吗,由于你父亲的关系,你失去了你自己的家,你被迫离开你居住的城市,你甚至没有权利上学。就因为一个你几乎都不认识的死去的父亲!由于你的父亲,你现在就应该遭到别人的迫害吗?我要对你说一说我一生中最悲愁的发现:受迫害者并不比迫害者更高贵。我完全能够想象角色的置换。你,在这一推理中,你可以看到一种抹却责任的欲望,把责任推卸到实事求是地对待人的创造者头上。如果你能这样地看问题,兴许更好。因为,做出罪人和牺牲者没有区别的结论,那就是放弃任何希望,而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地狱,我的小宝贝。”但说这些话的人最终杀了人。

街上打狗队四处处置流浪狗时,雅库布救了一只狗,却遭到露辛娜的阻碍,“枪口抬高一厘米”,此刻谈论的问题已然来到,如果你是一个小城里的护士,如果你是不得不执行命令的无名小卒,你会说,“我也没办法”,然后执行任务,还是违背命令“抬高一厘米”。

成长的某种意义就是,我们逐渐明白,我们没有可能成为发布号令的人,我们不会成为有决定权的人,我们只能跟着船在一生一次的路途上不停地晃,也就是说,我们最终要接受,我们不可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是通常不会被记录无法被知道的小人物。小人物的意思是,就算没有如何,也不算什么大的过错,而抬高一厘米的举动,是切切实实地有可能招致损害的行动。

露辛娜没有如此的行为,让雅库布恶心。他感受到,正如我们感受到的那样,可怖的事物永远不是远在天边,它渗透进日常的每一环,让每一个人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一段写得实在是非常精彩:“他自忖,他在这张脸中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其他千百张脸。他自忖,他的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场跟这么一张脸无休无止的对话。当他试图对它解释什么时,这张脸一下子就变成一种被冒犯了的样子,谈论起别的,以挫败他的证据,当他对它微笑时,这张脸就谴责他的放肆无力,当他恳求它时,这张脸就表现出它的优越来,这张什么都不懂,却能左右一切的脸,这张空虚得如同荒漠,却为它的荒漠而骄傲的脸。雅库布对自己说,今天他最后一次看着那张脸,明天他就将离开它的王国。”

雅库布原本就打算离开祖国再也不回来,但他分明意识到露辛娜误拿了毒药后,没有立刻阻止,没有犹豫后阻止,没有思前想后之后阻止,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离开的是他惟一的祖国,他没有别的祖国。”在他从来认为自己与祖国的人完全不同时,他最终没有阻止露辛娜,所以露辛娜死了。雅库布会想起他对奥尔佳说的话吗?这枚毒药原本是朋友产科医生斯克雷塔配给他的,“十五年来,我一直把这片药带在身上。在我的铁窗岁月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至少应该有一点确信:确信能把握住自己的死亡,能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有了这种确信,你就能忍受很多的事。你心里知道,当你愿意的时候,你是能够摆脱它们的。”“在这个国家。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需要这些东西,而且,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任何人从他进入成年期起,都应该得到毒药。为此,应该举行一种庄严的仪式。这不是为了鼓励人们去自杀,恰恰相反,而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踏实,更安详。让他们活得更明白,知道他们把握着自己的生与死。”说这些话的雅库布最后杀死了露辛娜。他究竟是作为谁杀死了露辛娜,露辛娜又是作为谁被杀死了。雅库布在离开的时候,终于感到他不再是无辜的了,从此他离开的是他唯一的祖国,而他和祖国的人犯下了同样的罪。

雅库布的朋友产科医生斯克雷塔,一直靠求子有方生活,他是怎么找到方法的呢?用试管装满他自己的精子,所以已经说不好捷克这个国家有多少斯克雷塔的兄弟满天下飞,他离开捷克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拜来这个温泉城的美国人为义父,真是爹也当得儿子也当得。最后结局大家都开开心心。我看完以后颅内一直在炸烟花,激动得狂走。谢谢昆德拉,怎么会有你这么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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