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yK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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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顯徵鏡看癌細胞長大的記者

BNO逃生門 尋找二鄉的故事

C太一家四口現居於英國南部的海邊城市,離家門僅十分鐘路程,就是十里長灘,風光宜人。但她清楚記得,9月低調地跟香港說再見前夕,大家心情沉重,即將升讀大學的大仔Angus(化名)對她嘆道:

”We’re escaping from Hong Kong.”

「我就不斷強調,你哋係去讀書,唔係escape,但係佢感覺已經係要逃離香港。(我)感覺好差,好似好對唔住小朋友:我哋生佢出嚟,點解無端端喺個亂世?」

與他們分享這種「走難感」的大有人在。英國推出BNO居留簽證作「逃生門」,本月底正式接受申請,但大批港人自數月前已舉家飛往當地,掀起新一波移民潮的序幕。

配圖,非受訪家庭。關冠麒攝

跟97前「大限有期」的移民潮不同,今天的港人面對不斷加速惡化的環境,死線似乎壓在霧中的不遠處,特別是一群家長,為保護孩子,只能身不由己地擁抱未知的將來。亦有年輕人和退休人士乘此便利尋覓新生活。記者訪問了四個移英家庭,看他們如何抉擇。

記者:關冠麒

C氏一家去年9月率先以LOTR身份抵達英國生活。

70後C太育有一子一女,自雨傘運動已有移民的考慮,但丈夫C爸不欲離開這個自己很喜歡的地方,有關討論就此擱置。直至反送中運動爆發,C爸的想法才徹底改變:「𠵱家嘅心態係我先生話一定要走,唔好揀喇。」

C家過去在銅鑼灣居住,激烈衝突每周就在家門外上演。十多歲的大仔Angus某日身穿一襲黑衣落樓買書,C爸覺得不放心,跟太太說:「我睇住佢入咗去先。」年輕人被政權針對的情況,常上街的C爸見得太多:「我哋連着衫揀顏色都冇自由,行過就要俾你𢭃。一啲基本自由都冇晒:我唔信你,我就accuse你。」

無法再企硬下去

寒蟬效應其實已默默地影響着下一代人。以往C太就算未能參與遊行示威,也會在家樓下和孩子一起觀戰,周不時有警察想趕她們走,

「我記得阿仔有次同我講:『我哋要上返去喇。』我話:『no!我哋要留喺度。』如果我哋今日冇做過任何嘢,只不過喺條橋上面睇,都要被人勒令離開,以後點樣繼續喺度生存呢?阿仔,你以後係咪就避呢?我感覺好唔自然」。

奈何政權的壓迫不斷擴張,即使兩夫婦企得再硬也難抵擋,當想到兩個小朋友的未來,就響起「此地不宜久留」的警號:「正正呢一班小朋友,成長好大烙印,我唔知第日點樣去面對。原本呢個年紀應該去做運動、吃喝玩樂,變咗去行街(遊行)、去參與社會事件。我唔覺得要喺一個混亂嘅社會中成長。」若繼續待在香港,兩夫妻自問也不甘委曲求全做隻「港豬」,始終會無法噤聲。在7.21事件後的某天,四人終圍坐在一起,商量家的未來。

四口一致同意要離開香港,「三秒就做咗決定」。她們考慮過不同國家、各種的移民方案,但始終無定案。到7月1日,英國因應港版國安法實施,宣佈將為BNO持有人提供成為公民的方法。消息對C太猶如震撼彈,立刻問大仔意向。

「吓?我未諗過喎。」「唔使你諗㗎喇,都係agent幫你諗啫。」結果C太在短時間內就在海邊城市般尼茅夫附近,為Angus找到適合的大學基礎課程。為了趕開學,也為怕生變,C家9月中已收拾好一切離開。由決定目的地到上機,僅兩個月時間。

兩夫妻在港本各有一份工作,月薪共約10萬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移民之初的物質生活尚算過得去。但C爸同意,在心態和精神上,這次移民確實可用「走難」形容,絕非港人在97前的移民潮中,數算着日子慢慢籌備新生活的狀態可以比擬。

離港前,C家對未來唯一肯定的,只有大仔的學位,但二人的工作、四口的落腳點、甚至女兒Yammi(化名)的學校等,統統未有定案,最初只能邊租住民宿、邊為女兒入紙申請中學。

「屋又未有得住、學又未有得返,人哋移民係準備晒所有嘢先過嚟,點解我嚟到係零?」

女兒的怨言,C太仍言猶在耳:

「其實好難解釋。我唔係覺得虧欠咗我小朋友,已經係我能力裏面最好;但呢個『最好』,對佢嚟講,其實好不足。」

在社會繃緊的情緒下,C家離港前一直保持低調,只有最相熟的數名朋友知情,加上當時處於二人限聚狀態,farewell想也不用想。他們靜悄悄抵達英國,開始寫網誌後,不少親朋才得知她們已決定移民。

C太認為,帶着兩個小朋友,又身處急速惡化的城市之中,這樣的一場移民或「走難」,實非自由選擇:

「係被迫走,唔係我自己主動揀而引致。我覺得,我有小朋友,我有自己嘅立場,已經係一個label,令到我哋被排擠,已經唔係inclusive地,香港可以容納我。我係必須要走嘅一群。」

這種「無得揀」的狀態,剛移民到修咸頓的80後媽媽Mandy亦感同身受,「我哋冇做錯事,點解係我走?霸佔咗我哋嘅地方,將地方搞爛,就踢我走。但係冇辦法,鬼叫我哋有小朋友,唔想佢哋喺個咁冇自由嘅地方,惟有走先囉」。

反送中爆發之初,航空界算是最積極投入的一群,育有兩子的前國泰空姐Mandy亦是其中之一,6.12她罷工抗議,機場「和你飛」她一落機就脫下制服參與,甚至帶同當時年僅三歲的謙謙和兩歲的禮禮出席集會。同事以至港人的齊心,曾經令她滿有希望。

一家居於修咸頓的Mandy,毋須再擔心孩子見到警察時的驚恐。

但後來政府對人民的蔑視,一次又一次叫人死心,「7.21嗰下覺得嬲到,係咪絕望㗎喇?」兩子亦慢慢滋生了對政權的恐懼,「成日睇住電視直播,佢哋都會問:點解啲警察要咁惡?我唔識答……喺街見到警察,佢耷低頭,唔敢望。我問佢點解,佢真係會答:『我驚佢走埋嚟打我。』」

「你已經冇得再講,為咗小朋友,真係要走。」Mandy和在銀行工作的丈夫很快就有移民的共識,加上雙方父母鼓勵,令這個決定更無懸念。

內疚與不捨

兩夫妻最初以加拿大作首選,但受武漢肺炎影響,通關無期。等到7月1日,早前加入的WhatsApp 移民群組,突然爆炸式傳來訊息 — 「BNO平權!」她們毫不猶豫,當晚立刻訂英國機票,「嗰陣已經預備咗走好耐,心態上係預備好。既然英國OK,仲可以帶埋四大長老一齊走,咁仲好啦。唔使『long D』。」最終九個人(連同Mandy細佬),分四次離港。到11月,三代人終於在英國團聚。

Mandy帶同兩子一同移英,回港之日可能遙遙無期。

但即使三代同堂,對Mandy而言仍非齊整。有份湊大她的婆婆今年98歲,「佢係一個頭腦好精靈嘅阿婆,同埋好少阿婆好似佢咁『黃』」。Mandy曾叫過婆婆一起出走,但她只不斷催促Mandy盡快離開,自己就決定留在香港:「我都98歲喇,仲坐咩飛機。唔好搞啲咁嘅嘢。」

在疫潮裏、在混亂的局勢中,Mandy擔心以後無法與婆婆相見,「未必去到打仗咁嚴重,但可能變到『南北韓分界線』咁,英國飛唔到去香港,每日都有荒謬嘢發生……將來會唔會再多封鎖,畀更多麻煩你,真係冇人知」。預言數日後應驗,港府宣佈禁止到過英國的旅客或港人來港,取消無期。這種狀態,對過去時常在半空飛的她而言,更感不安,

「如果可以好似以前咁自由自在,鍾意返屋企就返,鍾意飛香港就飛香港,個距離就冇咁遠」。

Mandy一家說走就走看似灑脫,但她買機票後,各種糾結情緒才湧至,畢竟她對這場運動有過投入、有過希望,

「我成日都想再推遲個出發日期。1月先至開Visa嘛,咁早過去做咩啫?話唔定有轉機呢?好似未到最後一刻,係咪需要咁快走咗去?𠵱家真係好似打仗咁咩?」

「但我先生就覺得,我哋可以做嘅方法有幾多?……你做到嘅嘢真係好少。」在英國安頓好,處理好瑣碎事,Mandy靜下來看香港新聞,更有強烈的內疚感襲來,

「周庭、黃之鋒咁後生,做錯啲咩啫?15歲女仔要流亡英國……見到呢啲,你發覺,佢哋就真係要走喇,但好多都選擇留喺香港,繼續抗爭。自己呢啲廢中,就走咗去先,係有內疚,但係好無奈囉」。

「如果我冇小朋友,就真係一定唔會走。但係都生咗出嚟,都冇辦法。」Mandy嘆道:「惟有提醒自己,要知多啲真實歷史,用自己第一身角度去同小朋友講,爸爸媽媽經歷過啲乜嘢,先有咁嘅決定。」

講到內疚,C太的大仔Angus亦有一番感受。C太記得,四口雖然很快決定好移民,但Angus曾對她表白心聲:「佢唔覺得自己係應份走,唔覺得屋企好well-off,『好多錢去外國讀書咩?』佢感覺係,香港更加需要走嘅人唔係佢,佢覺得好privileged(優待) ,好多人冇呢個privilege走,但佢哋更加需要走。」

C太的大仔Angus(左)和細女Yammi都曾對移民有過猶豫。

Angus再向記者解釋當初的猶豫:

「你成世都住喺同一個城市,突然去(新嘅地方),冇嘢同香港比較到。香港太特別喇,實有啲猶豫㗎我覺得……離開香港呢個答案好似幾明顯,個未來好似會舒適啲,教育好似會適合我多啲,都肯定係想走。不過走嗰陣,內疚嘅感覺仲明顯。」

至於C太和C爸則撇脫得多,沒有太多掙扎,「反而我覺得,可能係人生做得最啱嘅一件事:帶住一家人,離開香港,搵自己嘅happy place……我希望搵到個覺得安心,舒服嘅地方,小朋友長大唔使咁大壓力。(喺香港)小朋友落街、返學好擔心,間學校唔容許發聲,仔女返學點算呢?佢哋有思想,佢哋唔係小學雞,唔係用國教可以影響到」。

「冇猶豫過。前路茫茫,但係總比委曲求全好。」C太說。

C家四口和Mandy一家都已離開香港超過三個月。C太細女Yammi考過入學試後終於獲中學取錄。C太和C爸在疫情下尚未找到工作,決定把握時間好好享受海邊度假城市的慢活。

Mandy的丈夫亦未找到正職,惟有靠打散工幫補。禮禮和謙謙不時掛念香港的朋友仔,偶爾會facetime 傾偈說:「你哋幾時嚟呀?你哋小心香港啲壞警察。」

90後、退休人士 尋找新生活

今次的移民潮中,除了為政治環境、小朋友的未來而離開香港,亦有人乘勢開展新生活,為理想踏前一步。

對於90後夫妻阿Lo和Nigel,由香港飛到英國,像是尋找新大陸的冒險之旅。

Nigel(右)與丈夫阿Lo,終能在聖誕前與愛犬「悲哥」在英國團圓。

雖然在港長大,但瑜伽導師Nigel向來受不住這城市極度壓迫的生活環境,「我本身脾氣唔係好好。喺香港基本上一落街,已經好多嘢令我好想發𤷪𤺧,太多人、太多廢老」,再加上不欲在港做樓奴,2019年年初和阿Lo結婚後,她就向丈夫大膽建議,想到外國開展新生活。

他倆很快就開始計劃,加上政治環境的惡化,更令他們加速腳步。最初想搬到阿Lo曾留學的加拿大,但BNO移民簽證一出,他們就改往英國。二人協議好,只要達到一個條件,就立刻出發,就是要為阿Lo找到工作。

Nigel幫阿Lo在不同求職平台,不限工種,發了過百封求職信給英國公司,很多石沉大海。最終在社交媒體上,有一間公司有回音,聘請她丈夫做回老本行電話維修,不過雙方只傾過一通電話,無白紙黑字憑證。

兩口子10月初就出發,「太想走、太想走,即使咁樣嘅一個offer,都走啦」。除了表面上的一份工,二人在英國的其他生活未有安排,莫講落腳地方,當時Nigel連續領的BNO都未到手。但她沒有太擔心,「我係興奮多過緊張……我哋又冇嘢輸,又冇小朋友,又冇負擔」。

雖然所有東西匆匆忙忙,Nigel完全沒有「走難感」,最大的難關,就是英國陰陰沉沉的天氣和她不流利的英文。

落戶在離倫敦100英里的內陸城市諾定咸後,Nigel發覺,出發前聽過的其他英國生活問題,似乎都被人過度放大:「啲人話嚟到你冇(扣賬)卡唔使做人,唔係呀cash都用得㗎喎;又有人話冇車會死,但英國唔係加拿大,有巴士,就算鄉郊小鎮都有超級市場。」

Nigel入伙時,鄰居送了一張茶几作禮物,可見英國人絕非冷漠之輩。

港人常說英人虛偽冷漠,Nigel遇到的又是另一回事。兩口子入伙新居,鄰居就送來一張茶几做入伙禮物。她又親眼見證鄰居悄悄地幫他們將回收完的垃圾桶拉回後院,「好小事,但係好窩心」。Lo最後也順利上班,沒有遇上求職陷阱。

2019年的社會運動,令Nigel脫離了港豬狀態,也曾跟港人一起走到街頭。來到英國,還是會惦記香港,看新聞依然會𤷪𤺧,依舊會講晒粗口,但至少有種距離感,「喺香港睇呢啲新聞係覺得隨時就會燒到我」。

Nigel最掛心的,是兩口子養的八哥「悲哥」。本來安排好牠遲四日抵達英國,但航空公司突然決定停運寵物,悲哥滯港,只能靠facetime見面。分隔兩地兩個幾月,悲哥終於在聖誕前飛抵希斯路機場,兩口子冒着封城危險直闖倫敦,總算團圓。

Nigel曾想生活有何不順利,仍有回港作後路。但在英國數月,她滿意當地生活,自覺可以落地生根。近期除了封城,生活上最大煩惱,就是Jet-lag的悲哥半夜仍在屋內跑來跑去,令兩口子失眠。但無眠中大概也有幸福。

L先生離開前夕遊遍香港,發覺自己對這地方仍有濃厚的感情。馬泉崇攝

年輕人輕裝上陣就可隨時外闖,但對於植根香港數十年的老一輩,卻有很多包袱要放低和顧慮。58歲的L先生,由自由行氾濫開始,已體會到中國對香港的負面影響。至2012年港府強推國民教育,更令他立刻送女兒到新西蘭讀書。他和太太亦同意香港不是退休之地,未來應另覓理想國。太太自小夢想做犬隻訓練員,L希望退休後幫太太完成夢想,出國修讀相關課程。

雖早有能力退休,兩夫妻難以灑脫下決定,「以前會話,拖多一兩年都得啩,搵啲藉口……仲有工做呀,搵多幾年錢先走啦,好似保障啲,或者仲有啲嘢唔捨得」。但國安法的出現,懸念一掃而空,立刻決定透過BNO居留簽證移民愛丁堡,計劃年初就起行。

數年前,他們想過移民台灣,在港的兩個物業可保留一個,間中回港就有地方落腳。但今次決心很大,7月已將最後一個物業出售,

「𠵱家覺得,都唔返㗎喇,斬埋最後一條根」。

L曾跟仍在新西蘭讀大學的女兒交代自己的想法:「𠵱家阿爸阿媽連根拔㗎喇喎,everything on your own,過咗21歲你要自己奮鬥。」計劃留在當地的女兒表示尊重:「但係咪會帶嚟佢不安呢?可能隔得太遠,佢話冇乜嘢。呢個係咪真實嘅答案呢?」

L先生收拾細軟時,最不捨得的錄影帶與網球拍等,都盛載了女兒成長的回憶。

在離港前的最後歲月,L先生以這樣的方式告別家園 — 每星期有三、四天走遍港九新界的郊野。他又重回兒時生活的地方:土瓜灣十三街、舅父在阿公岩的船廠等,「我發覺我對呢個地方仲係有感情」。

L執屋執了超過一個月,作為愛書之人,他不僅放棄了超過100本書,更難割捨的還有女兒自小送給爸媽的塗鴉、她小時練網球的球拍、還有紀錄她成長的卡式錄影帶,「執嘢個心會好痛,可能十年、八年冇拎過出嚟,好多感嘆同欷歔」。

退休後的移民,大概會有另一種不安。決定了離港日子後的某日,太太仍要上班,L獨留在家,打開電腦,卻發覺百無聊賴,屋內的寂靜無意觸動了他的情緒,焦慮和緊張的感覺突然湧現,

「原來個人一冇咗purpose,就會無端端有少少慌」。

但他仍對夫妻倆的第二人生很期待,「當然會有hardship,但我相信有好多正嘢等緊我哋」。

後記:留港者最後兩個選擇

為理解港人移民心態,記者曾翻看八、九十年代移民潮的訪問,卻發覺參考價值不大。倒是決心留下來的人的想法,放到今天或許仍有迴響。

1996年一輯《鏗鏘集》造訪政治漫畫家尊子夫婦的家,他邀請了一位傳媒朋友相聚,談97後怎辦。那位朋友說,言論自由肯定會收窄,但「每人做啲啲嘢囉,喺能力範圍做啲嘢囉」,作為傳媒將事實披露,自有公論。而尊子就稱已有心理準備,隨時失去平台,甚至跟太太一起被收監。

那位朋友叫盧永雄,曾是辭職抗議的「亞視六君子」之一,今天是建制網媒「巴士的報」主筆,每日寫社評為政權塗脂抹粉。尊子則堅持拿着畫筆,面對國安法仍繼續嬉笑怒罵,不減本色。

「共慘黨殺到嚟,香港九龍新界無得避。」留低的,跪下來或作最壞打算,大概只有這兩個選擇。

原刊於2021年1月6日香港《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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