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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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搞小说

失城

(编辑过)

按:这篇是2016年川普当选后写的。作为欠了很久的黄碧云《失城》的读后。记得那年看大选直播,一见佛罗里达翻红就知道结局已定,凌晨两点多精神北方人精神病发作,和了盆面调了馅开始包饺子。而第二天竟照常去上班了。茶水间播放希拉里败选演讲,美国同事有的就哭了。那可能真是有些千禧天真一代的第一次幻灭,我也只记得2012年奥巴马竞选时欢欣鼓舞的"four more years". 今天放出,是再次记录何谓睁着眼睛,走进良夜。


失城

1982年撒切尔夫人与邓小平会面,谈论香港的前途问题。九七大限一定,人心彷徨,引发往加拿大等地的移民潮。我出生太晚,不会见证这段时代,却能从亦舒小说等处,看见香港人背井离乡,逃离熟悉的城市,换护照移民,炒房,把温哥华变成国际大都市。

香港垂于大陆一隅,是一座飘摇边城;台湾一岛孤悬,也是一座飘渺之山——几十上百年来远离故土的华人,亦都是轮船舷下卷起的浪花,浮花浪蕊。浮花浪蕊飘摇,不过是时代的巨轮卷起的一点余屑,时代滚滚向前,自不会以余屑的意志而稍有阻碍。是从哪一天开始,所能做的只有逃?一逃再逃,无处容身,是否前方所未到之处,才是故乡?

《易经》明夷卦,爻辞第五曰,箕子之明夷。明夷卦上坤下离,火入地中,光明转为晦暗,是为明夷。箕子是纣王叔父,纣王无道,苦谏不听,装疯以避,是曰明夷。后来周武王灭商,将箕子封在朝鲜。《论语》说,『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箕子没有逃,也没有死,可是殷商既亡,他的日轮永沉西海。后来箕子路过殷商宫殿,见废墟作麦秀之歌。故国既毁,由赤及黑,观世音大哭,所能做的也不过作一首麦秀黍离之歌。

同性恋者无祖国:女性无祖国,殖民地人无祖国,遗民无祖国,——移民无祖国;不合时宜的人也无祖国。一首黍离之歌,所哭的,是哪一个不存在的故园?向东哭,向西哭,而长安早已陷落,不如归去归哪一个故乡?

后来香港又有移民回流潮,包括话说得很绝的倪匡,因为发现西岸不止阳光充沛,也是居大不易。黄碧云《失城》是这一背景下的作品。黄子华栋笃笑《秋前算账》,可以与这残酷的小说互为注解,一份报纸,念出来恍如隔世。原来用不了多久,你信的你可以不信,你是的你可以不是,不用一盂麦饭,几树冬青,就已由鬼变人。黄碧云写黄子华是一个残酷的笑话演员:生命本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相信全球化的鼓吹,是不是逃离的人,自己给自己找的一针安慰。相信世界和平,爱,共同繁荣,进步,平等,是否是无祖国之人,编织故园的幻梦。后来发现时代的巨轮轰轰前行,猛然转向之时撇下几朵浪花,世界已经渐行渐远,已经不是你所熟悉的样子,更不是你所相信。逃去的地方,如果变成逃离的模样,是否才做新鬼,又要竟夜渡河。

辗转徘徊,最后又回到原乡与乡愁的母题;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二十世纪的国族认同。全球化背景下,高速的,繁华的,富饶的,明亮的,包容的大都市的形象,是失去故乡的人的新的长安。英雄不问出处的cosmopolitan的价值,有一天也会遭遇反动,历史的车辙也会转向,车辙之下的小人物,没有工夫辨认,只能尽力闪转腾挪,以防卷入丧命。

长安已陷,道统已失,因而才会离家出走。抛弃故乡之后,以为可以得到的自由,恰由国族身份所限,或许是幻梦一场。阮籍穷途而哭,杨朱歧路而哭,其实是一样的。长安既陷,即使去而复返,也不过发现此城终究是失却了。而小人物后路已断,前路茫茫的无边无着的恐惧中,因为充满着未定,也能生出希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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