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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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搞小说

青云上(九)

读了半日那paper,方纪苏口干舌燥,就停了下来。林亦立问,“明天你有时间吗?”第二天是周六。怎么约起私人时间来了,方纪苏心里一动。

“你陪我去个地方。”林亦立迟疑半晌,“我们去看看Geroge。”

是到了十二月了,差不多是George Nishimura的生日,方纪苏算一算日子,“不是周日么?”

林亦立的脸上有点说不出的神气,“我们明天去。”

方纪苏忽然回忆起来,那年他回来参加Nishimura的葬礼。五月八重樱盛开,郁金香與風信子正放,整个城市一派蓬勃,可他们在这个墓园里,只能看见成鎮成束的白玫瑰花和白菊花。

按理来说林亦立即使只作爲Nishimura生前最重要亲密的工作伙伴,也应该出來在葬礼上講話。可方紀蘇亲眼看见在儀式开始之前,林亦立刚走到这墓园的黑铁拱门前,还站在路边八重樱树下的时候,George Nishimura的母亲,这矮小的日裔老太太突然冲到林亦立面前,用手中的提包歇斯底里地撕打推搡著他。立刻被人拉了開去。林亦立就没有出席Nishimura的葬礼。

顯然他們之後也沒有和解。林亦立錯開日子,提早一天去,是爲了不要見到Nishimura的家人。 

这岂止是在他们的过去的门外徘徊,这是林亦立邀请他来见证他的过去。可是,方纪苏想起George爽朗清澈的笑,想起他在居酒屋里看见过的牵在一起的手,想起林亦立凑近了一下一下去亲George,笑得像个猫。他怪叫,“Oh my God, get a room!”

他本来就是他们过去的一部分。这么想着,方纪苏心头也柔软起来。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在学校见的面,一起开去北边那历史悠久的墓园。方纪苏知道林亦立不会吃东西,还给他带了杯咖啡,和一只甜甜圈当早餐。

墓碑前已经有花,他们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林亦立无言站了一会儿,取出带着的一瓶George生前爱喝的清酒,倒了一杯洒在坟前土地上,又倒了一杯递给方纪苏,最后自己喝了。这倒是非常亚洲的习惯。

“……他最后一个生日,我没有跟他一起过。”林亦立喉间发出一种类似哮喘病人抽气的声音,很艰难地说下去,“……我说我忙。”方纪苏实在不忍,走过去扶住了他的背脊。又过了好一会,林亦立回过头来笑笑,“我没事。好不容易来一趟,四处走走?这里空气倒是新鲜。”说着自己走开了。

因为明年就快要到George Nishimura的十周年祭,他家人联系学校,希望以纪念Nishimura的名义捐一个奖学金。捐款管理办公室的人也是一片好心,跟林亦立商量,让他出面代表学校出一篇声明来陈述纪念Nishimura的特殊意义。结果林亦立就说,他愿意match Nishimura家人的所有捐款,跟他们联名设立这个奖学金。

却没想到他们家反应极其强烈。派了律师出来说话,表明不接受林亦立的配捐,但是更不会放弃纪念他们的亲人的奖学金。言下之意就是让林亦立走开不要插手。学校派人来询问林亦立怎么办,林亦立却装没看见似的,把整件事晾在一边,捐款管理办公室的人亲身过来找他,他才说,“我给我的大学的学生捐奖学金,是为了纪念我想纪念的人,有哪条法律禁止了?”

顿时僵在那里,本来是一件好事,却弄得很尴尬,Nishimura家律师都一早准备好了,说不定还真找得出来法律禁止。捐款管理办公室更觉得是因为他们联系林亦立才闹出来的,找来找去找到方纪苏,希望他居中调停调停。

他是George Nishimura的好朋友,在林亦立面前也说得上话,做个中间人是很合适。

可是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方纪苏去办公室找文歆,他是George生前最看重的学生,想必Nishimura家人不会不感念这一点。

文歆一脸为难的表情,“这件事我也不好出面。”

“为什么?”

文歆完全无视这个问题,“……只能麻烦你了。”

考虑了半天,肯定不能直接跟Nishimura父母谈,辗转拿到他妹妹的联系方式,对方倒是很快回复。她说她工作在城里,可以出来面谈。方纪苏自是为表诚意,说愿意一路迢迢去下城她办公室附近见她。

最后约在中间,中城四十几街Bryant Park的露天咖啡坐席里。George的妹妹Naomi方纪苏以前见过,这么多年过去显然是更成熟洒脱了。见她远远走过来,短发短到几乎是男式发型,却配一身亮色皇室蓝的连身铅笔裙,肤色晒得很黑,在人群中很出挑,非常利落漂亮。

她径直坐下,点好咖啡,冷冷往后一靠,没有寒暄,没有闲聊,“Shawn,我没想到Erin Lin会找你来做他的代理人。他本应该直接叫律师来跟我们说话。”

美式passive aggressive作风,不说废话,反正就是互发律师信,动辄威胁提告。

方纪苏这才理解为什么文歆都不愿意来,他才是没想到原来林亦立跟Nishimura家人闹得这么僵。他以为至多只是George母亲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迁怒于林亦立,所以才有葬礼开始前打人一幕。痛失爱子的母亲,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可以理解,所以方纪苏从来没有往深里想。但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他妹妹都是这样呢?

他还不得不替林亦立澄清,以免增加误会,“不是Erin找我来的,是学校相关方面出面,希望我能帮帮忙,如果有什么误解,或者交流不畅,我们一起坐下来谈谈。”

“有什么交流不畅的?”Naomi冷笑,“Erin Lin要是还有一点作为人类的体面,怎么会这么多年还在有事没事把我哥哥的名字挂在嘴边。”

“麻烦他不要再掺和我哥哥的事情了。若是他真的只是想纪念我哥哥,就不会把什么事情都变成关于他自己。他想要关注,请去别的地方表演。”

这样强烈的愤怒和不满。方纪苏一向不善于处理直接冲突,可是这次不论怎样也已经被夹在中间了,因堆笑道,“这件事当然不是关于他。只是我和学校都想,既然大家都是一片好心,也是有共同的目的,不如各退一步。”

咖啡上来了,Naomi却看都没看一眼。她昂着头,表现得格外强硬,“我们退一步就是我们家人的名字永远不会跟他的名字放在一起。永远不会背书他的任何举动。”

这是没得谈了?林亦立那边也是不退让,可不就是僵在这里了吗?

方纪苏还想着不能有辱使命,必须要将谈判推进一步半步,但也没有什么可说,只好打起轻飘飘陈词滥调的感情牌,“Erin对Geroge的感情,你知道的,他或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打断他,“既然如此就不要轻易当说客。”Naomi声音冷得像冰,“Shawn,请你去了解清楚真相再来。请你去问Erin Lin,在我哥哥死前跟他最后一个通话的人是谁?”

Naomi把一张十块钱放在桌上结了咖啡的账,自去街边伸臂拦了一辆计程车离开了。

方纪苏还在原地坐着发愣。现在他才想起来——或许之前是故意忘了,往那记忆的储存库里打上了软删除的标签——在他因为George葬礼短暂的回美国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听到学校里流传的风言风语:林亦立是George Nishimura死前最后一个跟他说过话的人,Nishimura家人对死因有异议,警方甚至曾找林亦立去问话。

方纪苏想起他跟Tory闹离婚的时候那一段段大翻旧账揭伤疤的争吵,想起那精疲力竭的吼叫哭泣,想起砸碎的杯盘碗碟。他记得爱过的人伤起人来有多么疼痛,他记得最亲密的人刺出来的刀才是最血淋淋的刀。

George本来就有抑郁症。

他不敢想,如果真是因为林亦立跟George在电话里争吵过,他才自杀,如果真是因为林亦立说了什么话,他才想不开……这么多年来林亦立会有多难过,会有多自责。为什么文歆跟他说林亦立“他前些年精神负担很重”,原来不仅是至交,爱人死去所受到的打击。

方纪苏百感交陈,却还有事情要办。这下有一方必须要让步,而且让步的不会是Nishimura家人。

本来也是。关于George Nishimura的任何事,只有他的家人遗族才有资格说话。实质上来说,林亦立跟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方纪苏硬着头皮给林亦立打电话,却还是没忍心在电话里跟他说,“你在哪里?还在办公室吗?”

结果林亦立让他去他家。

到了那白房间,方纪苏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林亦立不知清不清楚他今天跟Naomi Nishimura见了面,见了他也没问为什么找过来,反是很轻松地,“喝点什么?”

“水就好。”

方纪苏说,“我今天去见了George的妹妹。”

“哦,Naomi。”林亦立手上没停,哗哗地放冰块,“她还好吗。”

“……Erin,这一次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意。”

林亦立继续倒水,“她跟你说了什么?”

方纪苏只好照实回答,“她让我问你,George死前最后一个跟他通话的人是谁……”

“是我。”林亦立截断话头。

方纪苏有点急了,他没有任何责怪林亦立的意思,“Erin,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的,你也不要怪你自己,一切只是……悲剧性的意外……”

“你已经给我判了罪了,是吗。”林亦立眼睛都没有抬,语气疲倦,声音轻而虚弱。“你听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就也觉得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话。”

方纪苏语结。他以为他是关心林亦立,他以为他了解林亦立的感受,他以为他是在安慰他。他以为他没有听到那些议论,没有受到影响,他以为他理解他们发生过矛盾与争吵,他以为他没有judge没有苛责,只是关心林亦立的感受。

却没想过其实这样也很伤人。

“请你回去,Shawn。请你回去。”

他离开之后,林亦立发现自己手都在抖。方纪苏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从来就是他。

他只是想告诉世人也告诉自己,George Nishimura是他的。他要告诉世人也告诉他自己,跟George Nishimura有关的事,不可以把林亦立排除在外。

最后林亦立终于让步。他撤回配捐,也不会在提到George Nishimura纪念奖学金的任何地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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