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 | 佛洛伊德酒店 (6)

Day 8

「他們真得一起從房間走出來。」我昨夜夢裡最深刻的一句。

Breedy先是在六樓查房。客人入住前，每間房間經由房務員清掃，房務主管檢查，而Breedy當天每層樓隨機選了幾間房做複查。按門鈴，敲門三次，說：House keeping, may I come in? 整組動作重複三次，以免房內有人，反應不及。進門後，Breedy順時針打開衣櫃，檢查有沒有遺留物、保險箱能不能正常使用（日本客人喜歡把護照跟現金放裡面，如果查房時發現，或許還來的急叫車送達）、洗衣單跟洗衣袋是否擺放整齊，闔上衣櫃，他走向電視櫃，開啟電視，同時一一檢查抽屜跟小冰箱，確認小冰箱的飲品、零食擺放無誤，電視功能也都正常，遂哼起歌，轉身書桌，一樣拉開抽屜，清點裡頭的文具跟信紙。他忽然想起一次晚班接到房客電話，請行李員上樓協助換房，怎麼都問不出原因，只說要行李員進房看書桌上的紙條。十多分鐘後，行李員神情尷尬的拿著一張飯店便條紙，上面有小朋友的字跡：「她自殺後跟著他，不ㄌㄧˊ不ㄑㄧˋ 。」在場無不毛骨悚然，一群人半是害怕、半是興奮的在網路上找方法，決議在大門口燒了便條紙。Breedy走向床鋪，棉被四邊要貼合的收在床底，露出的兩角成縫，他蹲下平視床面，巡視髮絲的蹤跡，跪下掀起床裙，確保床底沒有遺留物。結束前，他走進浴室，逆時針方向巡視，先摸浴缸、洗手臺面，沒有粉粉的油垢，矽利康沒有污漬或霉垢，走到馬桶前大吸一口氣，沒有異味，房務人員最常遺漏的，是男生揮灑在馬桶旁垃圾桶附近的尿垢，淋浴間花灑、蓮蓬頭的不銹鋼表面閃亮無指紋，下水孔沒有阻塞或髮絲。

出門前，Breedy意識到遺漏了垃圾袋的更換跟熱水壺的清潔，確認無恙後他闔上房門。六樓的蘇姊真細心，果然是領班，幾次抽查都沒問題，走向五樓的路上，他巡著走廊的腳踏墊，下次要記得跟Steve說這有點髒，該落實各層樓的保養。推開消防門時，他聽到兩個房務姊姊在講話，警覺的放輕腳步，慢慢的靠著牆聽，那低沉略帶沙啞的大嗓門，應該是涵姊，另一個壓倒性的大嗓肯定是Carol。

「他們真得一起從房間走出來。」涵姊以B1都聽得到的氣音說。Breedy不知道「他們」是指誰，猶豫該不該等到謎底揭曉再現身。Carol 一面叫涵姊不要亂講話，一面笑話這也不是第一次。涵姊強調他們在房間待了半小時，她即便下班還是坐在辦公室盯著監視器看，整整半小時，她很肯定。

「主任表現還不錯齁，這年紀通常只剩下嘴。」Carol邊清點備品邊風涼的說。

「前後洗澡可能就二十分鐘了吧？」涵姊下意識的無時差接話，兩個笑倒的相互攙扶。

所以是房務主任Steve，房務部唯一的男生？Breedy怎麼都不覺得主任會做這種荒唐事，去其他館別，譬如松山館或大直館，休息三小時不過九百，開車也才十分鐘，何苦在工作的地方冒險？Breedy升遷不過一個月，以前只管聯繫房務主管，房務員的名字記不齊，更別說了解他們的關係。另一人是8樓姊姊嗎？她比較年輕。該不會是3樓的Mary？她最年輕，不過Breedy記得她有老公，還得照顧公公。主任該不會因為她是印尼人就下手了吧！

「喂？喔，好啦！好，好，好，我趕快下去。」Carol掛上公務機，對涵姊說，「才講到就打來，夭壽喔！」Breedy順勢下樓，跟兩位姊姊打招呼。

「店長！你去調監視器啦！」

「夭壽！不要亂講話！」Carol大笑著進電梯。

Breedy見狀稱要先去查房，走往五樓走廊。接受升遷果然還是太魯莽了。Evonnie決定離職時，早知道資歷夠而且能力好的Jessica不會接棒，便轉向Breedy。他果斷拒絕，看著各館店長來來去去，升遷不過一個月加五千，從管理一個單位變成一個部門，人數從6人到20多人，怎麼划算，不過他也猶豫，面試了幾家飯店，薪水只有更低，想換產業卻遲遲沒有回音，過了幾個禮拜，他跟Evonnie說她想試試。甩開這些想法，查房時他用手機放出音樂：you better work bitch。

曬衣服的時候我問自己一連串的問題，直到我煩躁不已的下樓取貨。

我的思路從夢裡的八卦開始。首先，Steve跟女同事真的有特殊關係嗎？如果有，他們真的是在房間裡公私不分嗎？抑或只是在保養或清潔房間？如果沒有，就要了解是兩個同事在閒話，還是整個房務部在沸騰。下一個判斷是，Breedy該不該介入？假如兩人有特殊關係（總得未雨綢繆），但沒有影響到工作，懲處有必要嗎？

我曾經想過這個問題，那時我的團隊有兩個新人，入職半年後成為一對。公司沒有禁止辦公室戀情，他們仍是小心，我也是在不經意中發現。我猶豫要不要呈報主管，兩個想法在拔河：他們沒有影響到工作，但沒有人能保證未來不會影響。無論介入與否，都有風險，在私領域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介入是否代表公領域的無限延生與想像？連前一天晚上沒有睡好，都會影響到工作，難到一家公司要因為員工失眠開除員工嗎？不介入或不呈報，屆時燃起森林大火，人資、主管、我會忙於舉證，避免開除引發的勞資糾紛，就算我裝傻，哪個未爆彈說我早知情，這頓忙碌會成為我的問題。最後我只能從頭裝傻，誰提到那對情侶，我都會玩笑什麼都沒聽到。

現階段Breedy只能靜觀其變，因為處境更加艱難。真相是一團迷霧，什麼都不確定，卻已經知道Steve肯定管不動Carol跟涵姊，而Breedy也自身難保，他自知自己的升遷是趕鴨子上架，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歸咎於他不夠格，很可能坐不了老闆的圓桌就出局。

我煩躁是因為每個思考路徑中的岔路，衡量機會成本時，不得不面對根本的問題：管理的目的是什麼？因為每個權衡都是結果。假如今天Breedy在一間重視工作成果的公司，撇除道德疑慮，八卦本身就無關痛癢：房務部的房間品質、人員配置、成本控制在合理的標準即可，未達標準一律資遣，目標一旦清晰，只要公司願意承擔資遣費和人員流動率這兩個風險，配套成立，管理者的任務只剩排除障礙跟定奪標準。這個假設的前提：工作成果益於公司永續發展，老闆與股東們以追求長期利益，看似常理，但老闆與股東們真的要公司的長期利益嗎？那符合他們的個人利益嗎？那麼員工的個人利益呢？

頭痛欲裂的我想到任職的公司，便下樓管理室領網購：章魚燒套組。以前加班後總愛看youtuber開章魚燒派對，今天總算換我熱鬧了。

隨記

一直煩惱怎麼融議論於敘事，於是在不更動故事的前提下，改變敘事方式跟架構，如追蹤小說標籤：#佛洛伊德酒店，斷裂感由此而生。等寫完再來大改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中帶淚，又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