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nie.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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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現職香港蘋果日報專題記者。 家,心之所在。

碧波押「踩紅線」 20年視藝空間一朝遭冚檔

( 刊登於香港蘋果日報 2018.12.27 )

今年11月以來,香港藝文界喪鐘不斷。先有中國異見漫畫家巴丟草受內地威脅,基於安全考量取消香港畫展;再有大館以「不願成為任何個別人士促進其政治利益的平台」為由,一度取消中國流亡作家馬建講座。不料,12月3日視藝空間「碧波押」亦獲藝發局通知,因場地未申請公眾娛樂場所牌照,明年4月後要中止計劃。

這讓碧波押策展人三木更肯定:今日大陸,已是同日香港──白色恐怖不是預言,而是切切實實的現在進行式。

記者:陳芷昕

攝影:黃耀興

今日大陸同日香港

夜深人靜,在油麻地咸美頓街和上海街交界轉角處,懸掛着一個艷紅色的廣告燈箱,上面寫着「中國夢 24小時」,旖旎春光引人無限遐想。這個上海街404號地舖,並非色情場所,而是藝發局自1999年起,每兩年公開向藝團招標,並以象徵式一元租予藝術家推動社區藝術發展的視藝空間。2016年,社區文化發展中心(CCCD)正式接手營運,空間亦由「油麻地活化廳」更名為現時的碧波押。門前高掛的「中國夢」,正是碧波押策展人三木的惡作劇,寓意習近平的中國夢是一場春夢。

上月9日,碧波押突然閉館七天,整個場所連同「中國夢」也被黑色膠紙封上──三木以此方式抗議:「巴丟草事件是赤裸裸的暴力威脅,馬建事件我估計是自我審查,如果他(大館策展人)不這樣做,可能會位置不保吧!」同日,三木發表聲明:「現在是『今日大陸同日香港』,政治審查的海嘯已至!我們憤怒抗議之餘,寄望愛香港之人們,以行動努力捍衞我們仍未完全丟失的言論自由及創作表達的空間。更要捍衞免於恐懼的自由!」

對於藝文創作者在內地的遭遇,三木再清楚不過,因他也是活躍內地藝文界的一分子。原名陳式森的三木,北京出生,廣州成長,1986年成立南方藝術家沙龍,是中國首批行為藝術家,常以創作表達對極權壓迫人民的不滿。悼念六四也是他每年6月4日的固定題材──他曾在天安門廣場撒下64顆黃豆,又曾揹着一條寫有「告訴我,真的有這一天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字句的木方,用一個月時間從香港走到北京。

「每次在中國做行為藝術,朋友叫我注意安全,問我會否順利。我說一定會順利的,因為被人捉、被人打就是順利」。常在中國犯險的三木,也深感自己過去30多年「死好命」:「我不算常與公安交涉,直至現在也從未被拘捕過。」

藝術綠洲恐成荒洲

但他的朋友就沒那麼幸運。2000年前後,曾經一度寬鬆的中國再次收緊言論和創作自由,「做行為藝術的就被捕,做當代藝術展覽的就被封。整個中國的文藝學術圈子風氣也變得不知所謂,大家選擇以自污來自保」。習近平上台後,中國藝術家更面臨前所未有的危險。「坐監又有,勞教又有,拘留又有,都是因為創作,就連幫他請律師的朋友也一併被追捕」。在這種深不見底的絕境,有藝術家寧願自行了斷,亦有堅持繼續創作的勇士,「我都好服佢哋」。

相比中國,香港尚算是一片自由自在的遼闊綠洲。自2002年在港定居,三木兩年半前獲社區文化發展中心總幹事莫昭如邀請,擔任碧波押策展人。空間除展示香港本地創作,也常見中國敏感題材。逢周五晚是「電影自治區」,放映的不少是不能在中國曝光的獨立電影,如關於內地維權律師被捕的《709人們》。「為甚麼叫自治區?因為中國是不可以有紀錄片的。像香港人熟悉的華涌,他只是在廢墟中360度影了一影,說了句『操你媽』,他現在就在香格里拉監禁中」。今年5月,碧波押又舉辦了「在庭上」展覽,展示內地藝術家劉偉偉就不公平審判維權律師夏霖一案的庭審速寫。「這些作品反大陸、非商業,在國內絕對沒有辦法公開展出,放眼香港亦只有我這裏可以做」。

三木想要香港人留意內地作品,只因相信中國與香港命運相連。「一方面想業界和社區朋友看到大陸朋友的社區藝術和抵抗是怎樣,他們做得很好,甚至很冒險,很有想法。很可惜整個香港環境都對中國產生厭惡」。曾有街坊路過碧波押,知道展出的是內地作品,立即耍手擰頭,讓三木大感惋惜。「不是深圳河以北的都是敵人,有很多是我們的朋友。如果我們不伸出援手,他們正在面臨的困境,我們馬上就要面臨」。

彷彿一語成讖。今日的香港還是文藝創作的綠洲嗎?「荒洲吖嘛?哈哈!」三木仰天大笑:「未至於荒洲,但我們也受到很嚴重的威脅啦!」

忽然被指無牌運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繼巴丟草和馬建事件後,12月3日,碧波押接獲藝發局通知,因場地未申請公眾娛樂場所牌照,明年4月後要中止計劃。已運作20年的空間,突然冒出牌照風波,對滿頭「黑人問號」的三木來說是「節外生枝」:「𠵱家係閹咗都講唔出點解!」是政治打壓嗎?「碧波押一定多政治敏感嘢,但我又無法說牌照是藉口,因為這關乎公眾安全。」

藝發局視覺藝術組回覆本報查詢時,未有提及牌照和任何替代方案,僅指「有關『上海街視藝空間策展及管理計劃』,本局視覺藝術組會因應目前業界的現況,考慮並審視本計劃的長遠發展,包括空間運用及資助對象等情況後,決定延長現時社區文化發展中心的管理合約至2019年4月30日,以期深入研究本計劃的營運方向,積極尋求最合適的運作模式,以推進藝術發展」。

「這裏是香港唯一讓我們可以自主發揮的地方。其實18區應該有18個或以上這樣的社區藝術空間,由藝術家自行管理,這才可以讓市民contact到我們正在面對的各種社會問題,這是藝術民主化」。三木認為,上海街視藝空間的終止,對香港是重大損失。「你覺得大館是我們的嗎?你覺得大館似香港嗎?那裏是一個異境,人人擺pose影相,好假。但我覺得這裏似」。

業界冷漠自我審查

但更讓三木憂心的,不是碧波押的結束,而是「公眾娛樂場所牌照」的影響力。「要搞清楚,點解戚起條根要用牌照殺我?碧波押的契約至明年1月底結束,你唔用牌照殺我都得㗎。這個牌照可以冚晒所有無牌自主空間,不單止是受政府資助的碧波押,到時好多人死,好得人驚。所以這不單純是碧波押的利益,是關乎整個業界」。三木越說越氣忿,「我覺得邊有咁廣泛㗎?一個牌照,畫廊又係你,食肆又係你,做嘢邊有咁俹簁(粵音:乸西)㗎?」

如今上海街視藝空間計劃終結,讓三木更肯定當日他聲明上寫的「今日大陸同日香港」不是預言,而是切切實實的現在進行式。「在內地搞創作,要中宣部ok先得。如果民建聯宣傳部要控制香港文化政策,你說香港會變成甚麼風景?做文化藝術創作的人如果希望得到資金支持,是否一定要投其所好呢?但其實我們看到香港快是這樣了。甚至像內地一些藝術家朋友,每做一件事,首先要評估風險:會被捕嗎?學校教職會受影響嗎?要招其他人出來嗎?我家人會被威脅嗎?然後到時就會有很多親朋好友來求你不要搞。如果香港以後變成這樣,仲做咩創作?」

香港創作和言論自由日益收緊,同業反應卻異常冷淡。今年11月18日,藝文界發起「舉白牌」遊行,到大館抗議其政治審查,參與人數也只有十多人。「業界漠不關心和自我審查都有,看不到當年艾未未被捕時,團結一致的氣概。以前一呼百應,現在呼極都唔應。難道我把他們關進思想改造營嗎?讓他們更激進?哈哈」。三木無奈之餘,悲憤交集:「我沒有辦法叫別人保衞我們,這是自覺!搞創作的人都不捍衞自己的自由,咁你搞創作把鬼呀!創作就是要講出嚟畀人聽、拎出嚟畀人睇,如果冇自由冇尊嚴時,呢啖飯有咩好食?」

香港時局驟變,陰霾已然密佈,碧波押的前路亦不明朗。但三木選擇留守戰場,繼續以藝術創作發聲。「其實藝術好無能,不過特別在它很感性。萬一創作者或受眾能與作品產生共鳴,藝術的作用就會很大──尤其抱着要冒生命危險的決心去創作的時候」。想起那群仍在創作的內地朋友,三木更義無反顧。「好政治,是人人平等、互相尊重;壞政治,是壓迫和侮辱。如果我們身處的文化環境越來越惡劣,我們必須與之鬥爭,撥亂反正,這是我們作為社會一分子的責任」。在黑暗徹底覆蓋之前,更要守住那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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