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nie.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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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現職香港蘋果日報專題記者。 家,心之所在。

非常人物:着六四戰衣踩場 黎國傑

(刊登於香港蘋果日報 2018.10.24)

人生有幾多個10年?更何況是快將30年前的事,何不向前看,反要窮追憶?42歲的黎國傑卻始終未敢忘記。時刻提醒他的,是一件泛黃、發霉的跑步背心──即使印在其上的「平反六四 越走越近」8隻大字正在褪色,民主女神像高舉的火炬也彷彿快將熄滅。

隨年月過去,同路人越來越少。倔強的黎國傑卻依然穿着這件戰衣,跑遍香港大街小巷。「人年紀大咗,好多嘢都會化,但我唔想就咁化囉」。終點雖不在望,但他堅持,要跑到慶祝平反六四的一天。

記者:陳芷昕

剛過去的10月1日,工聯會轄下分會汽車業總工會舉辦全長10公里的慶祝國慶長跑比賽。起步前,大會播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待工聯會嘉賓鳴槍後,賽事正式開始。黎國傑可能因氣上心頭,腎上腺素急升,跑頭兩公里時的步速較平時快。

沿着大美督船灣淡水湖水壩來回跑,黎國傑一路上得到不少「跑友」支持,高呼「好嘢!夠薑!」同時又有身穿大會跑衣的選手睥睨着他身上印有「平反六四 越走越近」的背心,邊跑邊叫喊着:「不X知所謂!着件咁嘅衫……」黎國傑無視叫罵聲,跑畢全程,最終獲得男子組別第8名和國慶盃第5名。

「長跑講嘅係堅持,因為過程係好孤獨,你有好多唔同理由去跑或唔跑。」

在頒獎一刻,黎國傑緩緩上台,從嘉賓手上接過獎盃時,台下原來熱烈的掌聲倏然變得零星疏落,他還隱約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批評他不尊重場合。但黎國傑內心卻異常激動,因為他終於成功「維穩」。「今日係一個敏感日子,我畀自己一個任務,我要展示我嘅想法同信念」。在大會攝影師的鏡頭下,他與男子組別的另外7名獲獎選手一同高捧獎盃,成了「萬紅叢中一點綠」。對他來說,有如歷史性時刻。

事實上,黎國傑已不是第一次「踩場」。任職特殊學校院舍社工的他同為教協和教聯會員。2016年,親北京教師團體教聯舉辦第一屆「教師慈善長跑10公里」,他再次穿上「六四戰衣」,最終獲得壯年男子組第5名。不知為何,教聯之後未有再舉辦長跑比賽。黎國傑又參加過由左派組織舉辦的七一回歸長跑比賽,有時大會攝影師看到穿上戰衣的他,就會馬上放低相機,裝作視而不見。他更曾在大會公佈的相片中,發現他的樣子和身上的戰衣都被P走。對於這些「河蟹」舉動,黎國傑早已習慣,也毫不在乎。不管賽事的主辦單位有何政治背景,戰衣依舊如影隨形。

那件已然殘舊的白背心來自支聯會的六四長跑隊。每年一度的六四長跑通常於4月26日舉行,因為在1989年當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社論,將愛國學生運動定性為反革命動亂,令運動一發不可收拾,長跑隊希望以此表達追思之情。長跑路線亦通常會根據當年「民主歌聲獻中華」的遊行路線,途經前新華社香港分社、駐港解放軍中環軍營、香港大學「國殤之柱」等,最後以中聯辦為終點,向民主像獻上鮮花。跑步里數亦隨年份遞增,今年是六四29周年,六四長跑隊就跑了29公里。

一直有跑步習慣的黎國傑在8年前起,因認同信念而決定加入成為跑隊一分子。「六四長跑隊希望透過跑步,將六四訊息帶入各區各戶,薪火相傳,等佢唔好磨滅」。長跑與平反六四,亦有異曲同工之妙。「長跑講嘅係堅持,因為過程係好孤獨,你有好多唔同理由去跑或唔跑。過程亦好漫長,你唔知你會跑到幾遠,亦唔知自己幾時停低。但多一個人一齊跑,就會易啲達成目標」。

「佢唔係一件真正嘅跑衫,材料好粗糙,唔好着,跑步時其實會刮傷自己。」

黎國傑身上的六四戰衣,就是同路人的記號,也代表着一個沉重的烙印。「佢唔係一件真正嘅跑衫,材料好粗糙,唔好着,跑步時其實會刮傷自己」。但他珍惜仍可以在香港穿着戰衣四處跑的日子。「香港人已經冇咩空間表態,你話我戇居又好、無助又好,我只係作為一個市民、一個跑手,透過跑步將我堅信嘅嘢帶畀人」。而黎國傑堅持多年的信念,就是維護真相。「平反六四背後更重要嘅意義,係提醒人不可顛倒是非,不能遺忘、磨滅真相,不容你用任何語言或方式去取代。呢個訊息,我覺得係緊要過任何嘢」。

後來,除了跑步以外,有時平日外出,黎國傑都會穿着這件背心。戰衣上「平反六四 越走越近」八字雖已逐漸褪色,但它仍然黑白分明,刺眼得讓人難以直視。「『我要真普選』、『我愛香港』呢啲都中性啲,但六四對部份人係禁忌,不能觸及」。曾經穿着戰衣到大學上課,同學問他:「你唔覺得你着呢件衫,會阻隔咗你同某啲人溝通?」黎國傑內心也明白:「有啲人一見到我着呢件衫,未必會敢埋嚟,驚我一開口就唔知講咩,好似好激進,或再無限上綱」。連同為社工、抱有相同政治理念的太太因快將產子,近來也開始吃戰衣的醋,着他多關心家事:「你會唔會可以着件有我哋家庭照嘅衫?」

但黎國傑無法遺忘。對他來說,1989年發生過的,今日仍然歷歷在目,亦影響了他的人生。那時他只是一個13歲的中一生,卻因六四被逼提早面對政治。在學校,同學們會遊行、在民主牆表達意見、甚至寫血書,以聲援民運學生;放學後回家,又會馬上緊盯着電視新聞。上大學後,他選修社工系,又曾因參與搬抬民主女神像和港大國殤之柱,與校方和警察發生衝突;再之後,幾乎每年的六四燭光晚會、七一遊行、反人大釋法、要求釋放內地民運人士等集會,都可見其蹤影。今日回首,皆因六四。

「當年大家真係好投入、好瞓身」。但長跑始終是一個人的修練,跑手或許注定孤獨。29年過去,黎國傑發現昔日走在同一跑道上的朋友,隨着年齡、經歷、社會形勢、政治取態等轉變,已逐一離場。「好多當年否定六四嘅人,今日一講六四,都會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畀唔到一個好流利、不經思索嘅答案你」。有「過檔」民建聯做區議員的社工同學,在聚會時對他苦口婆心:「阿傑,你唔好咁執着啦,其實我哋𠵱家國家發展一日千里,你唔返去大陸睇吓我哋𠵱家幾好?」他淡然回應:「你係社工,如果有小朋友做咗件唔啱嘅事,你會點教育佢?」

對黎國傑來說,是其是、非其非,就是如此簡單。不過即使是六四這樣大是大非的事,也越趨複雜。特別是近年,年輕一代開始覺得六四與香港人無關,批評支聯會是「大中華膠」。2015年起,學聯和多個大學學生組織更決定不再參與燭光悼念集會,認為其「行禮如儀」。影響所及,六四長跑隊近年也開始出現年齡斷層。「骨幹成員始終都係有經歷過六四嘅60後、70後,最後生嘅有高中學生。但𠵱家即使有後生想加入,都可能會驚其他人唔知點睇你」。

「樣樣嘢都總有空間去challenge,你可以話佈景板老套,可以話蔡耀昌哭腔。」

社會議論紛紛,黎國傑則堅守初衷,因為「講多無謂,行動最實際」。「當然樣樣嘢都總有空間去challenge,你可以話個佈景板老套,可以話蔡耀昌哭腔。就算係同一戰線嘅人,又會覺得你只係鬧吓共產黨,但冇打鑊甘佢,咁又話你係膠。我覺得挑戰永遠係容易,但我諗唔到咩先叫最適合,我就選擇做咗先囉」。所以黎國傑身體力行,繼續穿起戰衣跑步:「我咁渺小,打又唔敢打,衝又唔敢衝,最多參加吓活動,佔中又唔會衝去胡椒噴霧度。咁我有限中做到嘅就係着住呢件衫,畀人認識六四,繼續同人分享,都係一種教育呀」。

穿着戰衣跑了8年,黎國傑仍不見終點。白背心上的「平反六四 越走越近」8字,常被人揶揄實則是「越走越忟」。在這條陰霾密佈的跑道上,黎國傑卻仍抱有信念。「我上月球都要有個信念先。可能以前啲人都覺得上月球係笑話,但點知過咗100年後真係得喎」。黎國傑在facebook上的個人頭像照片──穿着戰衣的他在浩瀚長城上跑步──原來這是一張改圖。「呢個就係我嘅願景。如果有呢一日,香港人以至中國人已經好開心,因為我哋已經改變現實!到時你話:『都平反咗,你仲跑嚟仲咩啫?』咁我就抵俾你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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