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行诗
第一行诗

我想像太阳那样活着——
春天,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花放开了,
有的朝着上面,有的朝着下面,
大部分我叫不出名字,但我爱它们。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行在地上,
有的行善事,有的行恶事。
我流着各种各样的泪水,
我多想像太阳那样活着,
我想像太阳那样,爱东边的人,也爱西边的人。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理想总是在那些沉静的心灵中缓慢而扎实的生长,无论遭遇了什么,最终都转化为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绪:简单、虔诚。
@静荷 《渡山》
静荷,绘本画家。1995年生,湖南常德人。自学绘画,将西方的空间透视与中国传统古画有机结合,探索中国古典绘画与中国风漫画,喜欢一些奇闻怪谈,致力于以中国古典绘画的风格和形式表达有趣的故事。
插画作品:《渡山》《野宴》
绘本作品:《罗刹海市》《爱吹气的小妖怪》《稻子原本四条腿》《山里有个和尚》
立体书:《丝绸之路》

听静荷讲故事。

在爷爷奶奶的茶馆里看到的“奇形怪状”的人和他们聊的一些八卦事;人群散去的傍晚,村子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刻,有白鹭从眼前飞过,发出清远的叫声;去广西外婆家的乡村巴士上,车子像蚂蚁在群山里穿行,男人女人们突然对起歌来,风从四面八方来,吹在脸上呼呼的;人们端着整只整只的鸡鸭鹅和五彩糯米饭,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去供奉散布在村庄周边的小庙……

我听的心旌荡漾,眼泪啪啪掉。

在大人堆里,总有那么一个小孩,近乎没什么存在感地待在一角,不大引人注意,也没人知道他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正是那个隐身于小小身体之下的孩子,正张开心里的那双大大的眼睛,兴致盎然地吸纳着成人世界里一切陌生、新奇的东西。

谁会对一个在角落里的安静的孩子有所设防呢?也因此,那些绵长的、神秘的、意味无穷的事物就早早地入了他的心中,启蒙了作为小小一个人儿的心智。

静荷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她看人、看事、看物,视角的纯粹与包容性,感知的敏锐和见识的幽深,常常让我想起她的那位著名的老乡,大作家沈从文。

沈从文一生致力于在他的心中和作品中建造一座“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在那些关于湘西、沅水与辰河边的种种如缕不绝的见闻里,他所描述的不过是最普通甚至粗陋的乡下人,即使那些人有的载着不洁的身躯混沌无依地活着,但在不息流淌着的河面的杂声中,他听出了人声超越众声而上,交织着庄严与流动,显出一个圣境来。他总是在平凡的、劳作的身躯之中与朴素的景物中,看见神明的存在。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人”,体会到“神”,以及人心的曲折,神性的单纯。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看见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常常和某一个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

静荷所讲述的那些记忆深处的故事里,我也分明感受到了可爱的人性与神性交织的辉光。这些辉光隐隐绰绰地映在静荷心里,即使过了许多年,她依然能够层层铺陈,将人物、细节与环境纤毫毕现地描述出来,令人如沐其中。这是她长期沉静创作,在心里描摹画面所形成的素养。

七年前,静荷刚刚完成插画作品《渡山》,她颠覆性地将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进行了跨时空的元素融合,以中国古典绘画的材料、手法,半临摹半创新的方式,赋予作品雄奇秀美、奇崛灵动的气质。我完全被画面所呈现出的才华和灵气打动。

静荷被邀请在一个艺术交流群分享她的作品,我也因此大致了解到她的状况:生活在小县城,非科班绘画爱好者,没有工作,维持最低生活状态,在家画画。

那是她专业创作的起始阶段。从广州辞了工作回到常德的家里,只看书、画画,生存堪忧。同时,她试图将西方绘画中的透视与中国古典绘画相结合的实验性创作还处在摸索阶段,最终能够画成什么样,能不能画出来,能不能依靠绘画生存下来也还是未知数。

很多年里,静荷是我的通讯录中一个安静的名字,她也几乎不更新朋友圈。许多个夜晚,我在阅读,或者被某个画面、某个人的经历打动的时刻,偶尔会想起静荷。我会想,她孤独吗?她快乐吗?她依然享受绘画吗?在我的想象中,她始终是在一盏灯下,背对着我们,面向她的画板,俯身画画的形象。她好像是被钉在一把椅子上,心里蓄着一团火,但她依然在安静地描绘着那团火。

直到今年,静荷的绘本《罗刹海市》出版发行,这是根据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改编的故事。她持续画了两年多,是一趟漫长的百感交集的旅程,“收笔的时候,还要回味一下”

是的,如我所想,这些年静荷依然在家乡的小县城,一直在画画,没有停止过,但她不必为生存担忧了,她完全凭借画画生存下来,并能在一定范畴内有更大自由度地画下去了。

静荷的经历并不独特,但她清醒,简单,耐劳,安静。那些现实境遇中的磨砺于她而言早已顾不上了,只有创作,伴随着痛苦与兴奋交织历程的创作,是她的全部,而那往往只是出于简单而强烈的好奇心。仿佛某种命运使然,她要去描绘心中的一座高高的纪念碑,那看起来很高,但她很想去触碰它,哪怕只是轻轻一触。为了这个心里的图景,就那么一股脑儿地走了进来,如同她们常德那个以捕鱼为业,缘溪而行的武陵人,忘了路程的远近,却,忽逢一片桃花林。

听静荷讲述她的经历,她如何观察人,如何见识世界,如何感受人情,如何看待人的生命与生存状态,如何与痛苦和孤独共处,如何在现实的泥泞与描绘的理想国中取舍平衡……我的内心升起强烈的感受,理想总是在那些沉静的心灵中缓慢而扎实的生长,无论遭遇了什么,最终都转化为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绪:简单、虔诚。

以下是静荷的讲述:

@静荷 《渡山》

1

奇形怪状的人

我生活在湖南常德的一个小县城里,这是一个历史文化比较浓厚的地方,城市氛围不急不躁,比较安静。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写的故事,就在我所生活的这片地方。

小时候我在乡下和爷爷奶奶生活,经常和他们一起去看戏,花鼓戏、常德丝弦等,扒着戏台子,看得很高兴。他们在村子比较重要的路口经营着一家茶馆,门前有一条铁轨,火车从那里经过。

来茶馆的人很多,在里面抽烟、打牌、喝茶,屋子里坐满了人,乌烟瘴气,很闹。爷爷奶奶都是很热心的人,特别愿意去帮助别人,大家都很喜欢来这里聊天,乡音浓郁,听他们说一些田间地头的事情。其实他们每天聊的最大的八卦,也不过是谁家的鸡被偷到了谁家。一个人经过时,大家脸上那种心照不宣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猜出了是谁,但也不说破。

我喜欢在茶馆里看各式各样的人,那时就觉得村子里的人都长得奇形怪状的。

有一个伯伯,他满口的门牙往外凸着,牙很黄,门牙牙缝还特别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喊我“小广西佬”。因为我妈妈是广西人,有些人就喜欢开我的玩笑。我觉得他的样子特别逗。

还有一些老头儿,拿个烟斗,冬天冷的时候,他们就披一件夹克,很脏,包浆了似的,就像鲁迅在《孔乙己》里面写的茶馆的情形,有人擤了鼻涕,往鞋子上擦,鞋面都反光了。

我看到老电影里面有这种表现,特写一个人的面部,会特别有特征感,看到他就会想要去听他讲话,透过面部神情,就会被他吸引。那些奇形怪状的人,有特别瘦长的,有很胖肥的,有年老的,有年幼的。那些人面部表情和神态各异,非常的鲜明、生动。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白鹭从眼前飞过

我小时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孩,在那些大人们聚集的地方看他们说话,看到一些粗鲁的汉子,娘们儿,小孩儿,赤脚撒欢,非常有趣。

爷爷奶奶是很真诚的人,也会很真诚地与人打招呼。那时候在茶馆里打牌的,都是一些男人。女人们就在腿上绑着毛巾去地里插秧,为了防蚂蟥。插秧累了,就在我们的茶馆里讨一口水喝。赶上农忙的时候,拖拉机盛着满车的稻子,从泥巴小路上开过,那些掉落在路上的稻穗,远远地看着都能闻到稻香。

以前我们住的是木头房子,奶奶在灶前忙活,我在一边给奶奶烧火。茶馆里总是很闹腾的,但是傍晚的时候,人们就回家了,他们会在抽屉里,留下一些钱,一块,两块的。人散了以后,天快黑的时候,村子周围就会突然安静下来。白鹭从眼前飞过,发出的叫声又清又远。爷爷在扫院子,奶奶在收拾,我一个一个抽屉的去检查看看有没有落下的钱,各自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

……

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还没有受到信息的冲击,对于人情世故很看重,现在人们都活得很淡泊。我很幸运,小时候感受到过。我算是抓住了尾巴。

我给爷爷奶奶看我画的画儿,他们看了会说,画得好,你画这个能赚钱吗?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他们相对更关心生活的更具体、更现实一些的东西。

爷爷奶奶在前年和去年相继走了,那些过去常常在茶馆里的老人也都走了,年轻人也都去了城里,村里的人很少。以前的老房子大都翻新了,也都看不到以前的味道。偶尔回去看看会觉得比较寂寥。很强烈的感觉是,那代人的记忆随着他们走了,就消失了。

一个画的不错的画家,很小就会对人有深刻的印象,会有他固有的印象。我小时候看到了这样一些人,对某一类人就印象很深刻。

创作要不断找回你曾经看待世界的角度。看贺友直啊那些人,直接画他小时候看到的场景,他们在回溯,很多作家也都是这样,都是在回溯,找到最初看世界时形成的一些直观的感受。

李昭道的山,就像广西的笋一样

我妈妈是广西的壮族人,因为小时候交通不便,每次去广西的经历,都让我非常怀念。

外婆的家在广西百色靖西那边一个古镇上。8岁那年暑假,我随爸妈去百色,中途不仅要坐绿皮火车,还要转很多趟巴士才能到。

我印象中,大家买了票,提着备着挎着各式各样的行李,拎着鸡鸭鹅,有的人直接睡在行李架和座位底下。后来看摄影师王福春拍的《火车上的中国人》那个相册,很有共鸣。

记得下车的时候,因为门口太挤了,根本过不去。那个绿皮火车的窗是可以打开的,从窗户望出去,下面是乌泱泱拥挤的人,一个个行李就从人头上飞过去,我也从人头上被传下去。

到了南宁,下了火车,要坐大巴士到百色。去靖西,经过集市,看到鸡鸭鹅都在竹编的笼子里面。那个时候的人们,行李中带的都是各种土特产,全都塞在包里。

到了广西就不像湖南那么多的平地,是各种大山,车就在山里面穿越。我感觉大巴司机的技术太好了。要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才到目的地,有时候还会堵车,车停的地方,左边是山,右边是万丈悬崖,司机就拿一个石头摆在那里做阻挡。

大巴在高山耸立的山里穿行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蚂蚁一样在爬行,很神奇。那个时候我对山的印象就形成了。后来看到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立即就与小时候看到的那种山联系上了。广西的山不像贵州的山是连绵的,广西的山像一根根笋。李昭道的山,就像广西的笋一样,一根一根,耸立的。

@静荷 《渡山》
@静荷 《渡山》

他们坐在一起,突然就唱起歌来

大巴到了靖西以后,还要坐一个巴士到旧州,那里就是外婆的家了。

那是一个短途巴士,各式各样的当地人都在巴士上。巴士四面漏风,山路是崎岖不平弯弯扭扭的,周围是连绵不绝的山。那时候是夏天,所有的窗户都开着,车玻璃和车的铁皮吭哧吭哧的撞击出很响的声音。

乡民很淳朴,看上去都高高兴兴的,提着鸡笼鸭笼。女人们的脸又黑又红,男人的也是,周围人虽然都不认识,但是他们坐在一起,突然就唱起歌来,女人唱一段,男人也跟着对上一段。司机在前面满头大汗吭哧吭哧地开,车窗哐哐作响,小巴在山路上像小蚂蚁一样穿梭。男人女人们唱着笑着,风从四面八方来,吹到脸上呼呼的。

外婆的家在古街上,很破旧的有一定历史的小房子,非常非常的原生态。广西有很多民俗,还有一个在农历7月14的鬼节,这个节日对于他们来说比中原的过年还隆重。在外地打工的人,除夕不回来都可以,但是这个时候必须回。

到了那一天,大家会在山上搜集各种植物进行染色,蒸糯米饭。围绕村子分布着七、八个小庙,一整个村子的人,家家户户端着贡品,整只的鸡鸭鹅,还有五彩糯米饭,去庙里进贡。我小小的一只,也跟着他们翻越一座又一座山,跟着大人们去供奉。

当地有抛绣球的习俗,外婆给我绣过,方的、圆的、扁的,连同一双小的绣花鞋。我后来看《清明上河图》酒楼前的绣球,就和外婆那边的很相似,里面会剪一些花瓣做填充,一些漂亮的珠子连起来,作为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人们还保留着唱山歌的习俗,男人女人相向对坐在很普通的小山包上,只要一个女人开了口,其他女人就一起附和,男人们就开始对唱,村里经常有这种集会。

我外婆村子旁边有条小溪,到下午3、4点钟,大家最大的娱乐就是去河里玩水。树半垂在溪里,上面有廊桥连着,女人们在那里拿着棒槌洗衣服,还有牵着牛的老人路过。孩子们就一直在河里泡着。

我不会游泳,但大家对我很客气很照顾,因为我是从湖南来的。他们教我做一个简易的游泳圈,拿两个大的健力宝或者百事可乐的饮料瓶子,把盖子拧紧,中间系一个绳子,身体睡在绳子上,仰面划,就会了。从上游坐着绳子滑到下游,旁边是一群一群的山,能够感到溪流和小树围绕着你,太绝了。

我能体会到当时所有人愉快的心情。虽然那时的房子比较破旧,但在河边洗衣服的人,洗菜的人,干活儿的人,玩水的人,都很自然,定心于手头做的事,定心于当下的享受,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画的《渡山》,里面一些小孩脱光衣服,跳在水里,玩啊,嬉闹啊,都是我小时候的一些见闻。这些都体现在了我的画里,回忆就像理想国,伊甸园一样。每个人内心都会珍藏一些东西,这是最初我看世界所保留下来的。

@静荷 《渡山》
@静荷 《渡山》

2

大学一毕业,我好像就预见到了一些什么

我是一个完全没有接受过系统绘画专业训练的人。只在高考前,有过一个短暂的为了应试去进行的美术集训,针对素描、色彩和速写。那个时候我会去看一些画册,人物速写。好的人物速写会非常突出一个人的特点,让我想到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

到了大学,我的兴趣更多也转向了工科方面,学很多技术层面上的东西,但整体的关于美学的、理论的知识和系统体系性的东西,我都没有。

我在贵州读的大学,学的是环境设计专业,因为对自己的专业不是很满意,更多还是愿意去看自己喜欢的一些东西。周末坐很久的公交车去贵州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当时并没有想过以后会干什么。可能身边的人会觉得我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你在图书馆的大环境中,就很能沉浸地去阅读。

那时候,图书馆很多人是有意识的,目的很明确的去看考公、考研的书,但当时我并没有任何规划,吸引我的我就会去看。

至今想来也忘记了当时具体看了什么,但那些书里,是别人用尽一生浓缩出来的精华,刚好我在非常年轻、非常迷茫的时候看到了,我就想说,原来人生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我没有看到的话,就会被时代的洪流卷走,会跟大部队走。看了以后,就会知道,原来人生不止那样,以前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这给了我一个定力在那,给了我不一样的看待世界的角度,这也是人要多看书非常重要的一面。

我不想被打上统一出厂的标签,人人都好像在被社会推着走,我会问自己,茫茫人海我该何去何从?想到毕业后有可能要去做我不喜欢的工作,想到我可能就要去做装修方面的工作,要一天到晚坐班,对于我来说非常煎熬。

我还是想像学生一样,做一些比较感兴趣的东西,去研究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学一毕业,我好像就预见到了一些什么。

古人是怎么学画画的?

在毕业那段时间,特别想去外婆家,在那边租个破烂瓦房都可以,在那里画画,打开门就能闻到牛屎香。但是我的想法对父母来说不切实际,就得不停地和家里做抗争,也要不断地去进行自我证明,你得做出一些成果,让家里人知道你能够靠这个生存下去。

我一直都是很不听话的人,但最初,我一个人关在家里画画时,脑子里也总是会蹦出一些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出去工作?好像被万人唾弃,自我就已经不自觉地在进行批判了,这是一个内心分裂,非常难熬的阶段。

我毕业后最初在广州待了一年,在一个小公司做美工。每周周末的时候,没地方去,就去广州图书馆,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那里面有一些古书,资料很丰富,有很系统的资源。

那段时间,给我感觉就是那些书会引导你、指引你,以前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认知,很模糊,但是看了那些书以后,就有了底气,就想去做。我就想,古人是怎么学画画的?我能不能去试试,我能不能去画?

当时在广州挤地铁,非常崩溃,那一年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挺可怕的,就想那么多人,都挤在那里,何必呢?如果是土生土长的那个城市的人,你能感受到那个城市的活力,如果是我们这种三四线地方的,根就不在那儿,硬要去融入,会很牵强。很多人会倾尽所有,付个首付,去挤入那种生活,很多人在那儿,都饱和了,你再去竞争,能竞争的过吗?我感觉我的能力不够,我卷不过他们。北上广深资源确实很丰富,但是真的要在那儿定居,对于我来说,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我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有一个雏形了,就要去实施一下,实验性地去做出来。记得当时全家人在饭店吃饭,亲戚们也都在,突然之间,我说我要回去了,大家都很诧异,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你怎么要回去?就感觉我好像窝囊废似的,成了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我当时在饭桌上还哭了,当着那么多人流眼泪了。大家看到的时候,都很吃惊的。很多人都还想要留住我,我心里就很笃定,特别想去实施这些东西。

回来之后,在我没画出东西来之前,大家都还处于观望的状态,就觉得你读了那么多年书,每天在家待着。记得当时就是看书,看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时,看到古代绘画的工序,写得很简短,但印象深刻,古人要画,也是要去临摹古画的。

我能不能用里面的元素,用纯古法的形式画,但在空间和构图上做创新,半临摹半创作的方式。就这样我画了《渡山》,没想到效果还可以。当我很沉着地把画的这些发出来以后,他们就会很惊讶。这中间其实会有现实和所描绘的美好世界的差距在那里。每天一边是雄奇瑰丽的想象力,一边是和现实中的自己做着拉锯。

我非常喜欢埃舍尔(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Maurits Cornelis Escher)的矛盾空间,那是不可能空间,是一个矛盾的世界。在埃舍尔的矛盾空间的空间构架上去添加中国的元素,比如大飞檐啊,山水等。等我画出来时,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非常的兴奋,别人都不懂,你在干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创作了出来,我非常非常兴奋啊。

《渡山》出来以后,产生了一些反响,也有一些商业合作找来,包括一些成熟的合作方,让我去画一些东西,画画的工作慢慢就衔接上了,现在基本就靠这些,相对有一个稳定的创作的状态。

最初的时候,我有一些模糊的意向,问自己我一定要去北上广深吗?人一定要在那儿吗?精神压力,身体压力,不论对创作还是画画,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你去到一个大厂,是为他们服务的,是可以画的很好,按照他们的节奏走,但很可能也不会有自己标识性的东西。现在我在一个小县城,但是也能够对接到北上广的资源,他们能找到我,所以对于我来说就无所谓一定要在哪里。

@静荷 《渡山》
@静荷 《渡山》
@静荷 《渡山》
@静荷 《渡山》

他把他心中理想的世界留下来了

我的朋友并不多,因为创作需要长期面对自己,也没有精力外界密切交往。有时候画累了,就出去沿着大街走走,听听歌。闲暇时间,就读一点书。

我非常喜欢读中国古典里面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故事,譬如《聊斋志异》《文心雕龙》《古文观止》《世说新语》《汉书》,包括《史记》等一些人物的生平与故事,我总是被那些小人物的性格特点所吸引。还有像《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相对大部头的作品,你会看到人物完整的磅礴的一生。

更多的闲暇时间,是去读一些书,我非常喜欢读中国古典里面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故事,譬如《聊斋志异》《文心雕龙》《古文观止》《世说新语》《汉书》,包括《史记》等一些人物的生平与故事,我总是被那些小人物的性格特点所吸引。还有像《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相对大部头的作品,你会看到人物完整的磅礴的一生。

能够安静下来阅读的时候太少,比如读古文,就需要沉下心来读,和现代文不同,古文很精准,一个字就描述了一个场景和意境,带给人很多富有想象力的空间,只是娱乐常常会占据人太多时间。

如果一个人必须要为银行去工作,留下来的就只有房子和车子。创作这种事情,真的和创作者身处的环境有关联。我们中国的一些早期的动画片,绘制的人,他们的生活应该也不是很优裕,但是他们画的太好了,作品太好了。

看敦煌的纪录片,在敦煌绘制壁画的那些人,其实也仅仅是一些匠人,在现实世界中是处于温饱的边缘。打开敦煌的一些小格子,旁边就是一堆白骨,画着画着就没有力气了,就躺下来了,与壁画一起躺下了。但是他把他心中理想的世界留下来了。

记得我去看齐白石的展览,他是在40、50岁以后,才开始卖画,直到很晚年70多岁,名声才起来。他20、30多岁还是木匠,匠人,直到中晚年艺术水准才起来。他好像是一个闲云野鹤一样的人,没钱了就卖卖画,出去拜访友人啊,然后再继续做自己。

我们现在对于取得世俗的成功真的太着急了。我这个年纪,每个家庭都希望孩子去考研考编,希望孩子有面子,但那些赛道特别多人去竞争。我的赛道也有很多人竞争,但用中国传统的故事和绘画语言去创作的还是很少的,需要自己有定见。我看《有雄谷守一在的地方》(日本冲田修一导演电影作品)和《树上的男爵》(卡尔维诺长篇小说)里的那些主人公,就很有共鸣,感到与他们有相似之处。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3

收笔的时候,还要回味一下

与浙江少儿出版社合作的绘本《罗刹海市》是一个很难忘的创作经历,这部绘本我整整画了两年多。故事取材于蒲松龄的小说,收录在《聊斋志异》里面,文字部分由一苇老师进行创作改编,讲述了一个海市蜃楼般虚幻的故事。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国家,那里的人以丑为美,完全是一个颠倒过来的世界。一个叫马骥的人,无意间闯入这个国度,遭遇了一系列奇遇,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他的家乡,回到了一个现实的世界。

这本《罗刹海市》是纯手绘的,前期有大量素材的收集和准备过程,接着是草图、线稿,然后是故事版。线稿要不断去磨分镜,能不能被吸引,分镜是非常重要的,这能让观众很好的进入这个故事里面。全部分镜打磨好以后,再去上色。

分镜的过程中磨合了很长的时间,也是我非常痛苦的时间,有一点点不满意就会去重画,堆起来的废稿厚厚的一沓。这些工作对于我来说,也是在不断往里面去添砖加瓦的过程,也是非常非常兴奋的点。全程只有我自己看得到,我自己在兴奋,家人或者朋友可能都觉得我不正常。

整个画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试错的经历。前期灵感迸发,思维会非常活跃,但是落实到具体要画出来的时候,就很焦躁,很折磨。可能画了很多张废稿,会呈现一张比较满意的。也可能其实你之前有一张画的很好,又画了很多张以后,发现还是最初那张最好。

开始画的时候,这些元素都还没有呈现,不像观众看到时已经是成品了。那时会一直纠结,这个飘带没有摆正啊,留白不够啊,总是有技术性的难题。尤其线稿时候的画面,还不是很明确,埋头画了很久以后,上完颜色,一张张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会惊讶:哇!这些真的是我画出来的吗?

我好像真的到了罗刹国,到了海龙国,经历了人物所经历的一切,两年多与他的朝夕相伴,收笔的时候,还要回味一下,我是不是马骥,是不是抵达了那些地方,是不是进入了那趟旅程?

这就如同演员,你要出来一个好的作品,好的演员得真正的入戏了,东西才有看头。观众能够看得到,能够感受到。

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画这本《罗刹海市》,因为涉及到保密,能分享的人非常有限,只有和编辑去沟通。另外我也不太想说,如果分享给朋友,会担心他们的评价影响我的创作,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评价,心里多少都有些波澜在那里。

比如一张白纸在那里的时候,还没画多少,就画错了,我就觉得我不想继续画了,画废了,再画还是画不出什么来。这些都需要自己渐渐地去消化,时间久了,会形成一个自言自语的状态。

马骥这个人物,画完之后入戏太深了,会去感受,像他一样经历了命运中的一些东西。创作的时候,会有很强的表达欲和分享欲,但你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说,我就会把创作的想法、感悟和感受,自己在心里梳理一遍,对着那些画,自己和自己说话。

因为大学不是学这个专业的,与身边的同学或朋友的关注点不太一样。画了《渡山》之后,才结识了一些可以交流的人。但在此之前,能够交流的人是很少的,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挺另类的存在,很强的孤独感。后来,在做了这些事情之后,你会慢慢吸引到一些同样在做这些事情的人,其实,你也没有那么特立独行,就会想把这些事情做的更好。

今年之前,《罗刹海市》还没出版的时候,我自己和家人朋友也在质疑,出来以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达到了我最开始的预期,那些让我兴奋打动我的那些点,能不能打动读者?

搜集资料和创作的过程,都在埋头画,画的过程是黎明前最黑暗的过程。出版过程也是漫长的,等的时间非常非常煎熬。我其实已经见到了我心目中的样子,但是一直也没有人给我反馈,直到书出来后做发行活动,我去了淄博,终于接收到读者的反馈。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静荷 绘本《罗刹海市》

把马骥送回了家乡

《罗刹海市》出版以后,淄博的蒲松龄纪念馆举行了很隆重的首发式。我在淄博受到了很高待遇的接待,与读者的交流也是在一个很大的礼堂举行的,台下来了很多的小读者和他们的家长。

最让我意外的,也是这些小读者。譬如一些小朋友会提一些问题,龙女和马骥分别的时候,眼睛里面有泪水飘出来,为什么画的泪水是往天上飘的?

当时我画的时候其实是不经意间想到的,认为神仙的眼泪应该往天上飘,但是这么小的细节被读者读到了。还有龙女和马骥去龙宫的时候,龙宫的门画的是一个水帘,他们会问,这是什么?我其实借鉴的是孙悟空的水帘洞,但是时间久了早已经忘记了。

我的感受是,在看绘本的时候,成年人看的点和小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很多细节都是被小朋友唤醒的,他们给我的反馈让我发现,噢,原来当初我是这么想的啊。

这本书里面,有很多我埋了有意思的小设计的点,读者都有发现,这本书可以一直翻,一直有新的发现。在作品完成后,各方反馈,一些信息的空白被一点点填充进来,再后面的就是读者,慢慢把它填满了。

目前我生活的重心依然是画画,如果处在创作周期中,每天可能起床就想着要去工作了。但是如果一个阶段的创作结束,回到现实生活中,会忘记很多事,经常丢三落四,四月初才配了一副眼镜,出门就丢了,等下还得去取新的。

创作过程是非常辛苦的,大脑和神经高度紧张,一旦放下这些,脑子就尽量放空。我如果单独去哪里,经常处在出神的状态,有时候出了门,脑子里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乌龙事件时有发生。

在蒲松龄纪念馆,我仔细看了蒲松龄的生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受,感到对马骥,对我自己,都有了交代。我把马骥送回了家乡,我也要回家继续画画了。

我真的没有想标榜自己是一个艺术家,感觉就像个农夫,每天就是耕作。

《罗刹海市》绘本 【清】蒲松龄/原著 一苇/改写 静荷/绘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3版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在茫茫夜海上,每颗火光都显示了一个心灵的奇迹。幸会,同频的你!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