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塵
古塵

讀雨居書房主人|我把自己剖開,掏出記憶與影子,雕刻成雨季,語落成詩。【2022.04.07從Matters畢業,不再更新。留下12個月的寫作記錄之後,離開。】

現代小說:家人

小柔的呼吸聲沉靜且安穩,睡姿十分「規矩」,一旦躺下立刻就進入夢鄉,但有風吹草動卻也即刻驚醒。剛滿二十的年紀,正是青春渲染的時刻,這個女孩卻是遠赴異鄉,為了一家生計而打拼。

小柔的呼吸聲沉靜且安穩,睡姿十分「規矩」,一旦躺下立刻就進入夢鄉,但有風吹草動卻也即刻驚醒。剛滿二十的年紀,正是青春渲染的時刻,這個女孩卻是遠赴異鄉,為了一家生計而打拼。

想起我的童年,大概也是苦命。父親早逝,母親又改嫁,獨留三個女孩硬是託給外婆照顧。外婆腰病已久,伸不直的背漸漸隆凸起來,即使如此,仍準時推車外出撿「回收」,每日,不斷。

小柔喜歡睡在地板上,說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對於軟綿綿的床有股不安全感,好像浮在海上一樣,飄飄蕩蕩,無法「腳踏實地」。聽說,她的家鄉人人都睡在地上,聞著泥土的味道,心底就踏實許多,連做夢都有青草香。

小時候,我家裡連電風扇也買不起,覺得熱,就從衣櫃裡拿出一把外婆編織的竹扇子拼命揮,再熱,就乾脆赤裸身子躺在冰冰涼涼的地板上,別笑,這招倒是挺有妙用的,只是身上流汗就難免黏黏的,想翻身還得拔起皮膚才行,再躺下還會發出「啵」的聲音,像是屁聲。

小柔原本有個英文名字,我忘了叫什麼,嫌它不好聽,就幫這女孩取了個「乖巧」的中文名字。這個名字,小柔是很喜歡的,總是自己叫自己「小柔」,而不稱「我」。

以前,外婆總是愛叫我的小名,每喊一句「大姐」,我都很不好意思,好像我是比外婆年紀更大的童顏妖怪。每當外婆出門撿「回收」,都一定會對著門口喊一聲:「大姐,家裡交給妳啦!別偷懶!」我幾時偷過懶?卻是日日喊著。

小柔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姐姐大她三歲,已經結婚有一個四歲的孩子。兩個妹妹是雙胞胎,小她二歲,一個還想讀書升學,另一個則是中輟在市場幫忙賣菜。最小的弟弟不到十歲,是領養來的,聽說是被遺棄在市場的垃圾桶旁,不哭,瞪著大大的眼珠,不會說話。

我與大妹相差一歲,個性和興趣截然不同,平日少話,互相尊重卻也相互比較。記得有一次,賣衣服的阿姨送給阿婆兩件童裝,一件只有小妹適合穿,另一件外婆則給了我,說是等我穿舊了再給大妹,比較不會浪費。大妹因此足足兩個月不跟外婆說話。小妹則差我五歲,整天在屁股後頭跟上跟下,最愛跟我吵架搶東西,搶到東西後又不要了,眼睛直盯著我瞧。

小柔胸前懸著一塊玉,那是她的愛人送的定情物,當她要來臺灣時,在機場依依不捨的氛圍中,他親手替她掛上,說是十年約。護身符,小柔如此深信著。十年之後,當她回到國內,是否他還會依照當初的約定出現,誰也無法預料。

我的胸前也有一塊玉,那是外婆傳給女孩們的「傳家寶」,但是女孩們只能輪流戴上一年,因為「傳家寶」只有一塊。後來,在不知不覺間,突然每個女孩都有了專屬於自己的「傳家寶」。這件事,始終是個「謎」。

  老人家,總是睡得早醒得早,天才剛亮,一雙眼就等不及要睜開,明明沒有任何事情等著要做,明明等一會兒看電視又會悄悄打盹,還是很準時地起床。五點三十分。我很喜歡在「半小時」的存在,讓人有一種「寬裕」的感覺,也帶有一些些「叛逆」的情緒,比起整點的「正經」與「死板」,多了些生活的樂趣。起床之後,發現小柔已經把床被收拾好,估計是在廚房裡忙碌早餐。我躺在床上扭扭腳掌,轉轉手掌,把腰彎向右側再向左側,抬起左腿放下再抬起右腿放下,按摩按摩小肚子。算算時間,早餐差不多快好了,就慢慢起身坐在床邊。

  小柔笑嘻嘻地說:「婆婆吃飯囉!小柔的早餐煮好了,今天有婆婆喜歡的地瓜粥和醬菜。」推著輪椅進來,一邊說話一邊攙扶我坐上輪椅。彎著腰捏捏我的手指頭,每個關節都揉過一遍,再蹲下身子去揉一揉腳趾每個關節。「手腳有不舒服嗎?記得多動一動喔!指頭很容易睡著的,要三不五時叫醒它們。」她從不覺得自己囉嗦,反倒是我聽得很膩,卻又很喜歡她這麼愛「碎念」。

  我們一起吃飯,小柔的廚藝是越來越好,有時,我都忍不住多添一碗飯。想不到她來臺灣只有幾年的時間,說話進步到連客家話都能通,菜色從家鄉味變成正港古早臺灣味,真是佩服這個小女孩。通常,餐桌上的禮儀是不說話好好吃飯,但是她卻是話沒停過,像個老兵,不斷重複陳述自己過往的事蹟:以前在家鄉如何上山砍柴,在爐灶前吹竹筒生火,如何殺雞放血淋開水除毛等等。往往一頓早餐可以吃上一個多鐘頭。然後,吃藥。「婆婆,飯後半小時吃藥,最好配溫水,不要冰水。」心想,我坐在輪椅上,去哪裡弄冰水?

  吃完藥,小柔幫我換了新的紙尿褲,我選一件紫色的襯衣和藍裙子,準備出門。例行公式。趁著太陽還沒到毒辣的時刻,到公園走走,跟社區裡的老鄰居見見面、聊聊天。她們也像是約好似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呱呱啦啦,說著難以模仿的家鄉語,幾個女孩都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各自努力,說起話來有時開心有時哭泣。前一陣子,還見得著凱麗推著王伯伯,聽說現在老伯伯已住進呼吸病房插鼻胃管。昨天,還跟老李說著新來的妹妹只聽得懂英語,溝通總要比手畫腳,令老李不禁嘆息「活著真累」,想不到,何太太說老李昨晚就走了,臨走前還瞪著新來的妹妹看她比手畫腳。

  聊著聊著,天空下起毛毛雨,各家的輪椅轉回家的方向前進,「珍重,再見」的聲音隨著距離拉開而越來越小聲。小柔與我回到社區,卻不回家,而是來到書報室,這裡老是見到陌生的熟面孔,兩個斜對坐的自閉老人,不與人打招呼也不說話,只是自顧自翻著報紙,有一回,我還發現其中一人的藝文版拿反了,這樣也能看得如此專心,真是見鬼了!我也懶得理他們,選了小說書櫃旁的座位坐下,讓小柔去選一本書,念給我聽。小柔就是這樣慢慢學會國字與發音,我也不必煩惱視力越來越差的問題。

  有時,小柔讀著讀著就哭了,說是很能體會作者在字裡行間釋放的情感,尤其,某些情緒需要想像空間去凝聚,閱讀的行為最適合。我同意她所說的文字具有想像的魔力,比起電視劇裡的情節與畫面,文字的描繪的確讓人多了一層思考的趣味,不再只是死板板的接受別人所建構的東西,而是自己可以開創文字裡的想像畫面,甚至是色彩與聲音。雖然讀書比較累,因為閱讀需要「主動」思考,但是趣味也比較豐富和獨特。

  有一天,小柔說很想寫信,但是不寄給家人,而是寄給「過去的自己」。我不明白。小柔說:「小說裡寫的『時空膠囊』是寫給未來的自己,讓未來的自己回憶現在,省思未來與現在的差異,有一種『莫忘初衷』的想法。可是,我想寫給過去的自己,告訴過去的『我』,現在很不一樣,每天都在學習新的事物,即使做著重複再重複的工作,細節卻是日日不同,『我』時時刻刻在成長,積累分分秒秒的經驗,告訴自己『過去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這個異國來的女孩子,真是讓我詫異。

  妳的第一封信,寫得很像科幻小說,信中描述某一天她做了夢,夢裡描寫一個平凡的少女,為了找尋新資源,而來到遙遠的星球的過程。主角明明是「平凡」的少女,卻處處有著「怪力」,無論是面對外星生物的襲擊,還是太空船遭遇無數隕石的歷程,都由這個「平凡」的少女一拳解決。因為地球的資源被消耗殆盡,人類不得不移民到其他星球,然而最珍貴的資源不是金、銀、銅、鐵,或其他具有毀滅性能量的某種物件,而是巧克力樹,一旦種下,就會長出各式各樣的巧克力產品,例如巧克力冰淇淋、提拉米蘇等,人類吃下肚後就會產生快樂的心情,然後愉快工作、跟家人愉快相處,世界因此和平。在名為「臺灣」的遙遠星球,不但盛產巧克力樹,還有許多水果樹,當少女歷經千辛萬苦之後,終於抵達「臺灣」,「臺灣」居民誠摯邀請移民者參加宴會……待續。

  我記得上學後第一篇作文名稱是「我的爸爸」。東看看,西看看,每個小朋友都很輕鬆地書寫自己的爸爸,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因為對爸爸沒有印象,他太早離開,連背影都沒有留下。老師在走道上巡視,就快要來到我的座位前,怕被責備更擔心被取笑,只好隨筆胡亂編個故事,讓爸爸在文章中起死回生。我的爸爸是超人,這是不可以說的祕密,因為他只有一個人,若是被人知道他是超人,他會忙死,所以老師要保守祕密。由於爸爸是超人,所以常常不在家,但是他總會帶些禮物回來,若是我睡著,他會將禮物擺在床頭櫃上,有時是一頂聖誕老公公的帽子,有時是月亮上一顆會發光的石頭,有時,只是爸爸躺在旁邊呼呼大睡。寫完作文,交到講台,我走出教室奔跑到廁所,我偷偷哭,紅著眼眶,蹲在馬桶上,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讓爸爸如此狠心離去。

  妳把信規規矩矩對折再對折,投進海苔桶裡,跟存下來的錢一起放。有時候,我不太理解妳的邏輯,卻覺得很可愛。妳有一封信是寫給那個男孩的,唸給我聽的時候,既害羞又甜蜜。男孩就稱為「K」吧,是個勤奮開朗的小男生,住在市場隔壁,二人自小是青梅竹馬的感情。不過,「貧窮」是二人交往最大的阻礙,尤其是「K」的父親一直寄望他能擠上外國公司的工作位置,所以要「K」努力讀書,好讓一家人都能升級到「上流社會」。可想而知,兩小無猜的二人能遭遇到的對待自然是「反對」再「反對」,即使妳的家人支持,但是整個社會文化觀念卻是不容「自由的戀愛」。妳也必須被迫遠赴異鄉賺錢,這是「現實」的悲哀。可是,在信中所書寫的盡是二人開開心心相處的過程,有時候在泥巴地的雨中相互追逐也是歡樂,有時候躲在魚販攤的保麗龍箱子後面觀察路人也是樂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隨時隨地都是幸福。

  我一直都很沒有戀愛運,每次都與愛情擦身而過,光是回眸的次數就足以讓脖子痠疼。「浪漫」像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直到遇見「他」,才讓我的夢想成真。「他」看起來非常不起眼,十分「路人角色」,一個人傻傻坐在圖書館的沙發座位,專心看著卡夫卡的《城堡》,那本書正好是我很想看的書,而且我的期末報告也是這本書,於是我就盯著「他」瞧。一個人蟄伏在圖書館的樓梯口,垂涎著獵物,「他」的一舉一動都牽著我的心上上下下,就這樣,焦點從書本到這個人,莫名其妙「浪漫」起來。深深覺得一個男人專心讀書的樣子真是有股說不出的「帥氣」。現在回想起來,仍迷戀不已。

  某一次,妳不小心公開了不為人知的祕密。信中寫著越來越秀氣的中文,語調也懂得輕聲細語地朗誦。不過,字裡行間卻是抱怨。免治馬桶。為什麼上完廁所要用溫水沖屁股?妳至今都還很不習慣。有一陣子妳心裡有著莫大的壓力,不敢上廁所,因為溫水每次都噴錯地方,妳必須挪來挪去才可以對準,再加上沖洗的感覺使人好羞恥,妳又不敢亂按設定解除「自動」功能,也不想白白浪費溫水,所以,妳總要忍到不能再忍了才去廁所。不過,使用「免治馬桶」還是比老家的「茅坑」要顯得乾淨且安全。心想。

  我兒子一家從日本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著手改造浴室,將單調的馬桶和浴缸,全電腦自動化,有恆溫溫水,有環境音樂伴奏,讓小小不到一坪大的空間,像是在森林裡的一個角落,聽鳥鳴蟬聲,聽流水聽雨聲,有如浸泡在日本溫泉池裡,靈魂牽著人升天。聽說,這間浴室比兒子他們家要小上一倍多,他們家的浴室還有落地景觀窗,泡個澡還可以看到山頂上空的月色和流星。我的視力越來越不好,什麼都看不到,連兒子一家人長得什麼模樣,都描繪不出印象了。當有人說我真有福氣,兒孫孝順,讓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還有傭人可差遣,我只能勉強笑一笑。

  偶而,妳也會寫到一些難免傷心的故事,自己偷偷地哭,以為沒有人會察覺,但是一雙紅腫的眼睛,總會洩漏出祕密。前幾年,「阿母」生病,妳得知消息後很著急,時常心思不定,回想在家鄉的「阿母」整天辛勤工作,不喊苦不喊累,卻仍無法擺脫貧窮的困境,受人欺騙又遭人白眼瞧不起,好不容易孩子漸漸養大,自己的身體卻已是殘破不堪,終於倒下。妳很想回家,卻不能,因為這個時候家裡更需要錢,大姐出嫁只能顧好自己的家庭,小妹小弟打工的工資僅夠平日買買零嘴而已,家裡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靠妳寄回家的生活費為主。「阿母」早上批發青菜來賣,又自己做手工織手帕賺些零錢,偶而幫忙帶小孩「賣人情」與「交際」,實際上所得還是不夠一家人使用。「阿母」的病是積累起來的,因為看一次醫生要花掉半個月的生活費,「阿母」怎會捨得看病?更何況「阿爸」的賭債還要一家人扛在身上慢慢還。妳有空就會繡些小玩意,賣給公園那些同伴們,她們再找管道去販售,雖然只是小錢,妳卻是連一塊錢也不敢花用。

  我一直都很堅強,或許是遺傳到「外婆」的性格,無論眼前發生任何事,都只管閉上嘴,然後開始東忙西忙。記得,有一年颱風,將家裡淹出半層樓的高度,很多傢俱都泡壞掉了,雖然大多是撿來的,卻也是心疼。看在「外婆」眼底,那些傢俱都是靠著一對枯瘦的手和一雙殘破的腳撿拾而來,有時在烈日底下,有時在暴雨之中,赤腳,一彳一亍。「外婆」沒有哭,只是想著以往的日子,有些不捨。我也沒有哭,因為我早就打包好自己的東西,藏到衣櫃頂,那是家裡最高的地方。後來,我才知道,當初衣櫃頂不只有我的包袱,還有一個鐵桶,那裡藏著奶奶所有的祕密和財產。妹妹們,開心,放假。

  燈下,妳的「阿母」正在替一件運動褲縫補膝蓋的破洞,那盞燈看起來又老又舊,光亮像是過期般褪色,「阿母」的影子彷彿是座巨岩,安安靜靜沉沉穩穩地落在地球上。妳發覺自己其實不曾仔仔細細地看過「阿母」的模樣。粗糙的髮絲早已被時間磨去了光澤,眼尾的刻痕是鹹過大海的淚水慢慢鑿出來的深谷,鼻翼兩旁的法令紋測量著「心酸」的長度,乾燥的嘴唇被現實壓力削成薄薄一片連笑容都不容易擠出來,脖子掛著的不是閃亮的項鍊而是一圈圈被生活勒緊的態度,原先渾圓飽滿的胸部悄悄消風成了失去美學的累贅,處處是瘀青的手臂宣告著越來越力不從心的窘境,腿部結滿無數條墨綠色血管像是一種慢性上癮的毒。越來越深邃的影子,將「阿母」的背影拉成越來越濃稠的夢,妳冷不住地顫抖。立刻起身,沖向「阿母」,牢牢抱住「阿母」,不准「阿母」離開。「阿母」只是笑著,摸摸妳的頭,既溫柔又溫暖。

  「外婆」留下一個鐵桶,這是「外婆」唯一留下來的遺產。鐵桶裡,三捆皺皺髒髒的鈔票,兩張照片,一疊舊成績單、舊考卷、舊圖畫紙、舊稿紙、舊獎狀,一串玉塊,戶籍謄本與印鑑。「外婆」過世時,只剩大妹還住在家,我與小妹已經嫁人。「外婆」過世前一天,還撿回一個單人沙發和三隻瘦到發抖的白色小貓,最後一個晚上,「外婆」睡著在沙發上,小貓們窩在「外婆」腿中間,夏天,電風扇吹著,一身涼快地走了。「外婆」不習慣住高樓,也不習慣悠悠哉哉生活,辛苦一輩子竟成了生活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兩張照片,一張是「媽媽」小時候坐在推車上的畫面,另一張則是「爸爸」與「媽媽」的結婚照。陌生。我在一疊紙中看到當初書寫「我的爸爸」的作文,這篇作文還得了校內比賽第二名。所謂的「傳家寶」玉塊其實夠分很多家傳承,那是從「光華商場」的玉市用一尊木雕佛像換來的,木雕佛像是以前賣涼麵的邱阿姨送的,邱阿姨搬去澳洲前是開傢俱行,「外婆」請人手寫的「傳家寶」保證書上是這樣說明的。鈔票裡有些紙鈔已經不再使用,有些甚至是假鈔,實際上計算總額,大約六萬多元,「外婆」真的很省吃儉用,養一家人還可以存這麼多錢,換成是我,我做得到嗎?心裡突然想起一聲回音:「大姐,家裡交給妳啦!別偷懶!」。

  小柔的文筆越來越好,文字裡不時流露出「詩意」。從一開始科幻小說式的書寫,漸漸學會抒情散文式的抒發,到後來竟有如一行行的詩句不斷拉抬文字與故事的層次,越看越有名家風範。俗話說「文如其人」,真的,好幾次偷偷看小柔默默寫信的樣子,很有女詩人的氣質,尤其側臉,像是一幅很美很美的西洋藝術畫。小柔的「阿母」恢復健康,小柔寄回老家的錢足夠「阿母」開間小雜貨店,弟弟妹妹也來幫忙顧店,很開心吧!雖然還有些債務,但是還有什麼比得上一家人齊心協力團結在一起呢?是令人羨慕的,真的。小柔像是一朵等待嚴冬過去之後緩緩盛開的紅花,充滿生命力與創造力,在異鄉堅毅地成長。有人說「妳」好像年輕時的「我」,即使是相識多年的鄰居,現在也改稱「妳」是「我的孫女」。「妳」總笑著說:「小柔哪有婆婆漂亮?不要嚇到婆婆了!」而「我」早已經將「妳」視為「家人」,連書寫都還要特別添加「上下引號」來強調這一份「獨一無二」的關係。

  我唯一的兒子,很有成就,是一名國立大學教授,不枉費他的「爸爸」與「媽媽」都是當國文老師的出身。兒子很早結婚,老婆是博士班的同學,結婚之後第二年,他的「爸爸」就離開了。自從兒子上高中之後,就不曾在家裡待過一晚。想當初兒子要結婚的時候,我是從信箱裡拿出的喜帖,好奇地翻開之後才發覺,再過一個星期,就是兒子的婚禮。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缺德事,也沒有印象虧待過唯一的兒子,是什麼將兒子與我的距離拉成陌生的長度,真的很難考證。我重讀朱自清的《背影》,卡繆的《異鄉人》,王文興的《家變》……等等,找不出肯定的答案,或許,無解,或許,「我」很失敗。試著與兒子溝通,二人的時間卻像無法相互咬合的齒輪,註定各走各的路。還好,兒子花錢不手軟,只要能用錢處理的都不放過,包括「親情」。

  中午,我們回家,小柔準備簡單的兩樣青菜和豆腐,都是適合老人家下飯的口味,並且兼具健康的考量。吃完午飯,小柔去寫信,我一個人坐在客廳打嗑睡。大概兩個小時的時間,小柔會泡一壺鐵觀音,我聞到茶香立刻就會甦醒過來,配上小柔烘焙的小餅乾,聆聽小柔閱讀剛出爐的信,或是小柔幫我記錄我想說的故事。

  不知不覺間,夜色從陽台渲染而來,小柔打開客廳的日光燈,看一看時鐘竟是六點多,比平常晚飯時間要晚了許多,小柔趕緊到廚房做菜,中斷了閱讀與分享,雖是可惜,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飯後和睡前都有「藥」要吃,若是間隔太近,晚上恐怕是睡不著覺啦!還好,小柔的動作很快,台式快炒學得有模有樣,沒過多久,一桌有魚有肉的晚飯就開動了。

  晚飯過後,小柔清洗碗盤的時間,我看電視新聞。再休息一下,就準備洗澡。我們二人已經很習慣「坦誠相見」,沒有一開始的尷尬與彆扭,我邊洗澡邊分享剛剛看到的電視新聞內容,我替小柔搓背的時候,想到以前兒子說長大了就換他來幫我搓背,這句話終究沒有實現,不過,換成「孫女」也很欣慰。

  洗完澡,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最近我們都迷上韓劇,小柔觀察女明星的裝扮,我看小鮮肉的俊俏打扮。說到劇情,我們兩人最愛推敲情節的發展,像是兩個自以為是的編劇,又像是兩個彆腳的偵探,猜對情節就會說:「妳看吧!是不是!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猜錯了,就會不服氣地說:「怎麼會這樣,太差勁了,這個男的應該要……這個女的就是……」明明只是看個電視,卻像是看什麼社會寫實案件般認真,兩顆心跳上跳下,兩張嘴各自唸個不停。

  檢討完電視劇,時間差不多睏了,我們將話題暫時擱在下一集開始之前,準備梳洗過後,睡覺。小柔先將我扶上床後,讓我先睡,小柔則去洗衣服曬衣服等等,大概我睡著之後,小柔才靜悄悄地進來房間,睡覺。

  記得,去年,我的雙腳無力,到醫院檢查,在單人病房裡住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小柔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照顧,有時候大便不出來,也是小柔幫我將大便掏挖出來,沒有皺眉,更沒有嫌棄。兒子一家人來過病房一次,假日,去墾丁旅行之前,不到十分鐘,連說好幾聲「再見」。大妹與小妹來醫院看我,以為小柔是家人,後來才知道原來小柔是來自異鄉。


  我想要寫一封再一封的信,給現在的「妳」,在我的生命的尾聲裡,有「妳」在身邊聽、說、讀、寫,陪伴,讓我明白「家人」二字的真正意義與價值所在。最後,我留了一個鐵桶給「妳」,有幾捆鈔票,兩張我們的合照,一疊寫給「妳」的書信,還有一串「傳家寶」。未來的「妳」還要繼續把信一封接著一封寫下去,寄給「過去的妳」,而「現在的我」也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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