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香港

那還是2019年,無法復製、永遠失去的2019年。

​我從來不會在夢裏夢到過香港。但它無可避免的成為了我思念的一個地方,不是一個城市,只是一個地方。當我們談到思念的時候,也意味著,這個東西已經不在了,或者某種程度上,它已經死去。如同M在漫長的熱戀、懷疑、依賴之後,得知他的女友的死亡是一種杜撰,但他已經不在意了,電話在巴黎發明之後,電報機被人們遺忘。

那是一片很廣闊的海,它是我少見的蔚藍色,以至於童年時的我,還以為這是一種人工幹預的結果。我從沒有想過,可以目睹一片如此這般的海。如同上環碼頭,開往長洲的渡輪。或者是,更為顛簸、曲折,從臺東去往綠島的路途。過去,我對香港,包括粵語,一點也沒什麽興趣。青少年時,我很少看粵語片(不多的香港電影,比如開心鬼系列,也是看的國語配音),沒有看過《古惑仔》​,不懂得劉德華、黎明、梁朝偉會有什麽不同。我不怎麽喜歡粵語,唯一喜歡的粵語,只是my little airport的粵語。幾年前,公司老板向大家彼此介紹時,他對一個剛來的同事(從香港留學),介紹我時說我對香港的「政治」有一些了解。我立即,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搖頭,表示並不了解。自從我不看《南方周末》之後,幾乎對於中國的一切都不太關心,我知道這樣子有一點.......自欺欺人,但沒有辦法,每個人都要有一種繼續活下來的方式。很久之後我看了德勒茲的書,他說,在一些狀況中,人們會渴望一種「脫離領土的運動」。這是一種弱勢者的文學。因此,在2017年,我不關心香港,我對於立法會的席次感到冷漠和好笑。這裏,對我來說,代表了免稅店的lucky strike,兩分鐘一次的藍莓之味。代表了密集的高樓,熱鬧的街市,一個更國際化、更自由、可以使用鈔票的旅行地。一個濕熱、公園裏有一排火焰鳥、西灣河的某個街市有售賣最便宜的罐裝飲料、H Queen's大廈某個銷售竟以為我也會是年輕藏家而遞出名片的職業、殷勤交談、遠比臺灣要充足冷氣的一個南方小島。我來到這裏的這些天,只是為了尋找一杯冰的拿鐵咖啡。

2018年,我來這裏看了某個搖滾歌手的演唱會。前一天,姐姐約我在臨近深圳的某處商場見面,姐姐說,自從匯率變高後,就很少來香港購物了。姐姐請我吃了好吃的日本拉面。姐姐還和我說,她相信人應該被管起來的。說完後,姐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自己是個陰謀論者,大概是這樣一個詞。我坐在音樂廳(也許是),聽著那個年邁的歌手開始歌唱時,突然想起了姐姐對我說的這些話。

那段時間,也算說我的生活開始變化的,從公司辭職了,幾乎不認識什麽媒體編輯,想靠著寫稿來生活,幾個月後,又決定從上海搬到北京。新年,我我呆在了武漢家裏快一個月,偶爾去看住在醫院的爺爺。幾個月後,爺爺過世了。

我參加了爺爺的葬禮。

初夏的北京,陽光很明媚,我常去一家咖啡店​,尋找可以投稿出去的題目,或者在寫這些東西。我想著往前走一點。除此外,我常盯著電腦屏幕,那張屏幕上呈現了六家媒體的實時直播,人們湧入街頭、水馬、叫喊聲,晃動的鏡頭。盡管不是著迷,不是有太多態度,但還是無法停止去看它。因為也覺得這理所當然,2014年就有過一次,但這是我第一次觀看直播,就在電腦旁,就在北京的一家連鎖咖啡店裏,就在我懵懵懂懂在異鄉的生活裏。如同也沒有出路的我,但也對一切感到新鮮。

直到十月,我沒有想到它還在發生,那時候,我感到負債越來越多了,只好給一家雜誌社投了份簡歷。很快,進入了試稿,我打算寫一個有關上海的故事,於是去了上海,像是一種賭註。為了更順利,我打算寫完了後,藥更主動一些,去廣州見一見欄目編輯。(最終,我們沒有見面,但我最終得到了這份工作。)去上海的那幾天,南方小島變得更沸騰,像是要點點燃引信的炸藥。采訪完後,我決定就過去。10月5日,我從上海虹橋飛往香港。我發了條朋友圈,很多人都驚訝,為什麽我在這個時候去那邊。去往機場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電腦充電器不見了。這讓我離開香港的時間更快,但也讓我剛好無事可做。沒有記錯的話,那天的航班上沒有什麽異常,坐在我領桌的兩個女友,其中一個翻看著戴建勇的攝影集《朱鳳娟》。這也是那個時候的上海,它和外部的世界那麽的緊密,但當時我並沒有這麽想,我以為,上海和其他地方的距離,不過只是一張飛機票。


香港!​

整個香港機場,都是一片慌亂中,​我很厭惡慌亂、我很厭惡排隊,機場大巴擠滿了人潮,幾十分鐘,都沒有一輛駛出。我已經忘記,自己如何進入市區,很多路被封了,我們要重新懂得耐心的等待。但這就是我想來,也認為應該來的地方。我入住在油麻地的高層青年旅店,(當時)很便宜、很整潔,從窗外能目睹街上的動靜。住的人不多,一個日本人,三個中國人(包括我),我和那個日本人友好、簡單交流了下,很快成為了某種翻譯,他很不好意思告訴我,能不能告訴上鋪的那個中國人,不要穿他的拖鞋。他臉色有些為難,也有些覺得不可思議。我照做了。但我沒有替那個人感到/表示抱歉(僅僅因為我們是一個國家的?我就要為他人做的事感到羞愧?)。不由,我很感興趣他們為什麽這時候,也要到香港來。他很有禮貌,是一個二十歲出頭、單眼皮的男孩,他告訴我,來自大阪。我不由想起,最近新聞多次說過,大阪遭遇了長久的極端高溫天氣,也許是來避暑的。(此後,我們沒有交談太多,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來觀光,還是也想目睹眼前發生的一切)。日本人走後,那幾個中國人告訴我,來玩是因為這時候很便宜,但沒有想到外面太亂了,所以就呆在宿舍不出去好了。

那天晚上,我穿著拖鞋出門了,盯著一款實時的地圖軟件,它能幫助人們更好的逃跑與集結。先說,我吃了碗牛肉面(也有可能是飯),然後往上海街走去。沒多久,就看到並不多的人群,揮舞著不同的旗幟,發出了聲音。

香港!​

也許是他們,開始占領十字路口,沒想到這麽少的人,也能完成短暫的占領​。在這之前,一個中年女性從少年之中走過,她不滿抱怨了好幾句。少年們對著她咆哮,好幾個試圖跟著她,這算是一種威脅,這代表著,反對的人也可以被私了。但「私了」只不過是一種隨機的正義或邪惡。

是用木條,一塊又一塊的木條,慢慢完成的占領。在尚未搭建前,還有路可以走,我見到車通過路口時,司機會對著少年們,比出「5」,也許就是說,拍謝拍謝,自己人​,我先過一下。路面上,終於形成了初步的街壘,我對著一個少年適宜,想用手機拍攝一下,他向我點頭。印象很深的是,此時一輛汽車想要通行,我聽到了木頭被碾碎的聲音,這時候人群發出了歡呼的聲音,我很清楚地看到了,車明顯地停了一下,想必是司機感到了害怕了吧,但它很難再倒車了。幾秒後,它突然加速往前,一個少年向著車跑去,試圖打開後車門。這之後,再也沒有汽車從此駛過,直到警隊再一次到來,再一次清場。

我還記得,旺角的地鐵已經關閉,它剛被進行了破壞。我走了進去,地下通道不少地方有水在漏,還有明顯的打砸痕跡。當我要出去時,兩個勇武派少年拿著棍子迎面向我走來,戴著防毒面具,他們很高、消瘦但有力,很年輕的人。我有很短暫地恐慌,因為我並不會講粵語。但他們沒有問我,進來要做什麽,我也沒問他們什麽,就這樣又來到了街角。

有時候,戴口罩的人會馬上變成市民,市民又很快變成了戴口罩的人。我看到了遠處集結的警隊,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車,一場抓捕要開始了。這時候很多市民圍在了,要行動的警隊面前,我也在一旁觀看,警方舉起來X旗(我忘記了顏色),要求人們離開。市民們不為所動,​這時候一名女警,拿著DV,如同在一個滑動軌道一般,對著成排的人拍攝。市民們不為所動。

我數次見到過,他們向人群跑來,人們往後跑去,往不同的方向跑去。

香港!​

一天下午,我去了港島的麥田書店。離開的時候,那個站在收銀臺上的銀發女性長者,突然對我說道:年輕人,加油。我沒有告訴她:啊,我不是他們。彼女は革命家 ランラランラーン 薬もやらない 男も知らない 闘爭だけがあいつの命 でも僕は僕は僕は 。

(​我沒有在香港買到電源線,最終,在廣州的五月花廣場的太平洋咖啡,完成了我的試稿。那個故事是講訴了上海的某種消失。​從西九坐高鐵去廣州,真的好快好快,那還是2019年,無法復製、永遠失去的2019年。)

另一天下午,​我去了序言書店,坐在窗臺,看著外面,這裏像是二十世紀。當我下來時,很快下起了暴雨,打濕了我書包裏買的號外雜誌。我站在車道分界線的高臺上,很多人我從身邊走過,我一直看著,人們向前走。其中有一個人,回頭問了我幾次,要不要一齊走?但我沒有,我還想再看一看,人越來越多,好像沒有盡頭。

突然,我感覺好像雨停了,那幾分鐘,我還是站在分界線的高臺,看著人群從我身邊走過。這時我才發現,有一個少年站在我身旁,撐著一把傘。他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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