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非红
黄非红

在现实远比小说精彩的年代

小时候的语文老师

小时候我也很喜欢写作文,不需要老师家长强制的那种。警校远离城区,偏安郊外;小时候我肺功能不好,时不时闹肺炎,妈妈领着我去附近军区医务所拍X光片。我们一路步行,碎石子路空无一人,路旁繁花静默,旷野伸展且沉寂,只回荡着我的咳嗽声。我边走边想,此番景象,等回到家要写上一篇。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姓邓,严肃少笑容,大家都有点怕她,传闻她丈夫会打猎,家里有一杆猎枪。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邓老师丈夫要跟她离婚,彼时离婚是天塌的事,女人常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邓老师很硬气,毫不纠缠,带着孩子做单亲妈妈。

课上邓老师几乎不笑,每年笑得最多的时候是领着我们收花生。那时候都穷,老师们在学校后面开了一块地种花生,收成的时候忙不过来就让学生帮忙。一帮孩子呼哨一声钻进花生地里,拔出花生堆起来,师生们围坐着一起掸洗上面的泥土。我觉得舒展了眉眼的邓老师此时就像邻家阿姨。

有一回课上学了一篇关于故乡的文章,紧跟着的作文课,邓老师就布置让我们写自己的故乡。我闻言大喜,其实那时候我还没回过老家,但我爸平时常给我讲家乡村子里的各种事,我信心满满,摊开作文本落笔之前,扫视了一眼同学们俯首桌前的黑脑袋,心想:哼,我要写得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再看一眼课本,又想:哼,我一定会写一个结尾,跟书上也绝不一样!七十年代的语文课本,里面的文章最后都要上价值的,越激昂越好,最不济也要赞美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就像庐山恋里谈恋爱要高喊I love my motherland!

我写了一篇《故乡的杨梅》,其实我根本还没吃过杨梅,那时候物流落后,像杨梅这种保鲜期只有两三天的水果,在非产地根本吃不到,我大肆渲染的汁水甜美、色泽欲滴,以及爬树采摘的细节,都是根据爸爸平时的讲述想象出来的。文章的结尾,我说,我要亲手采摘一篮最鲜美的杨梅,跨越山川河流,朋友们,难道你们不想尝一尝我家乡的好滋味吗?

搁现在,这种结尾不但不稀奇,还透着一股吃货和带货的味儿,但在当时,同学们都会模仿课文写成“啊,祖国的山河如此壮丽,我为之骄傲!为之自豪!”,我知道这一点,邓老师也知道这一点,她在教室里踱步,看到我不到半节课就放下笔写完了,走过来拿起我的作文本看,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课桌上,背对着我,翘着脚,就开始高声念,念到结尾的时候她凶巴巴地冲着全班说:“你们听听别人是怎么写的!你们也要像这样来结束一篇文章!”然后头也不回霸气地把本子往后一甩,正砸在我脑门上,我揉着发痛的额角,心里却很得意,知道老师在表扬我,我着意写的结尾,也得到了老师着意的夸赞,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和老师产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初中的语文老师姓陶,他跟邓老师正好相反,有点嘻哈,有点滑稽,带着一种多血质的乐呵劲儿。他喜欢拉手风琴,有一回测验监考,他半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也不看我们,微闭双眼,手指在一排外套纽扣上按过来按过去,脑袋有节奏地轻轻晃动。我们在底下捂着嘴嗤笑,一边看他沉醉在虚拟的练琴中,一边开始猛递小纸条。

有一年六月,大夏天的忽然飘起雪花,那堂恰好是语文课,陶老师看一眼窗外,一脸不置信地问我们:“在下雪?”我们也一脸不置信地冲着他嗯嗯嗯乱点头,他忽然合上书往讲台重重一顿:“这节课不上了,都出去玩雪!回家写一篇赏雪的作文!”全班嗷一声像风一样刮出门去,在操场上疯叫疯跳,问题是全校所有的班级都在老老实实上课,教学楼各层的老师们纷纷走出来,趴在栏杆上看这帮野孩子在漫天雪花中尖声聒噪。

初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一次没按老师的命题,自己写了一篇超级长的文章,取了个巨酸的标题叫《蓝花儿,我的蓝花儿》,通篇都是没完没了的感伤主义。作文交上去,陶老师如获至宝,讲完了课就开始念,那是上午最后一堂课,我写得巨长,几乎写掉了整本作文本儿,下课铃打过了,他还没念到一半,这时候大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急着要回去吃饭,不回家吃食堂的更是像热锅燎屁股,因为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是要抢的,他们开始把桌肚里的饭盒推得咣咣响,陶老师也知道,于是就像按了电视快进键以倍速念,人到底不是机器,念不一会儿就开始喘气,而且嘴角禁不住喷出唾沫来。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那天我正好生病了没来,第二天一进教室,我差点被大伙儿锤死,责备我“干嘛写那么长的作文!我们快饿死了!”

这些事情我已经多年不回忆,这两天因为缪可馨小朋友的事,又忍不住想起曾遇到的这两个语文老师,我岂止要感谢他们的不杀之恩,更要深深感谢他们不仅容忍甚至欣赏我唧唧歪歪的矫情、不合规范的体例、以及不守正统的偏离、不肯加入合唱的个人主义。

照今天的标准,我的作文非常之不专业,我两个老师竟然拿来当范文,他们的教学水平肯定也非常之不专业。我可真特么幸运,不专业的作文碰到了不专业的老师,混了个高分,真是欺世盗名。

最后,祝各位完美无瑕、金瓯无缺、平安无事、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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