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非红
黄非红

在现实远比小说精彩的年代

我看见这时代杰出的头脑毁于/不肯毁于疯狂

这篇是去年看《九个人》时写的,放在豆瓣上,后来被屏蔽了。


比较学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科,经常像照妖镜一样。

比如,李石岑1921年说过一段话:“文艺者,以研究‘还我本性’为惟一之职志者也...文艺者,不啻时时为吾人指示本然之性格之所在,此文艺之所以可贵也。”

《九个人》里面,嘴边没个把门儿的黄永玉这么讲:“党就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去赶社会主义的火车,背着坛坛罐罐,我呢,是一个小孩儿,跟在她后面,天气热,路程这么远,距离越拉越远,这个时候,我忽然要吃冰棍儿,妈妈也不是很有钱,也烦,等我走近了,给了我一巴掌,一巴掌完了之后她照走,我怎么办?我是一边哭一边跟。我不跟她跟谁呀。知识分子,党外的知识分子,包括党内的,也是在一边哭一边跟。你怎么办呢,你跟了一辈子了,不跟她你跟谁?”

又说:“‘文革’以后就清楚了。我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找到自己了嘛,你跟谁呢,跟着自己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2014年,距离1921年,已经过去了快一百年。

九个人是沈从文、黄永玉、贾植芳、路翎、穆旦、萧珊、巫宁坤、李霖灿、熊秉明,除了患病不允许治疗的萧珊去世于1972年、路翎突发心脏病去世于1977年;剩下七个人,李霖灿在台湾、熊秉明在法国;余下的,都是那场远不止十年的劫难的幸存者,活至耄耋。

小时候看过一篇写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小说,停战的消息下达时,前线一个女兵冲出掩体,大声哭喊:“我们是幸存者!幸存者!”现在我能够解释为何少年的我单单牢记了这个细节,因为在成天鼓吹人民要奉献和牺牲的国度,这个画面是反崇高的。

关于“幸存”的草蛇灰线很早就开始了,张新颖备受赞誉的《沈从文的后半生》记录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发生在1948年辽沈战役结束后,沈从文、冯至、废名、钱学熙之间,沈从文把即将到来的政治喻为“红绿灯”,而文学是否应该听从红绿灯的指挥呢?

摘录一段:

沈从文:驾车者需受警察指导,他能不顾红绿灯吗?

冯至:红绿灯是好东西,不顾红绿灯是不对的。

沈从文:如有人要操纵红绿灯,又如何?

冯至:既然要在路上走,就得看红绿灯。

沈从文:也许有人以为不要红绿灯,走得更好呢?

……

废名:你要把他钉上十字架,他无法反抗,但也无法使他真正服从。

钱学熙:沈先生所提的问题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觉得关键在自己。如果自己觉得自己的方向很对,而与实际有冲突时,则有二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不顾一切,走向前去,走到被枪毙为止。另一条是妥协的路,暂时停笔,将来再说。实际上妥协也等于枪毙自己。

沈从文:一方面有红绿灯的限制,一方面自己还想走路。

……

这段记录给我的震动不小。在我们的印象中,咸以为众先生乃以一派天真拥抱新国新党,备受蹂躏之后方各有翻悟。事实上不是的,事实上有很多人早就察知思想钳制之患,并非毫无警觉,尤其是像沈从文、储安平这样一直呆在国内的人,沈从文甚至在1948年就打算封笔。既然早有防备,为何到头来仍似措手不及?《边城》的作者甚至企图自尽!在整个国家易主之前,也并非不曾经历过血雨腥风,也并非不曾拥有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为何几乎齐刷刷犹如被李逵“砍瓜切菜”一般、捻死你像捻死一只蚂蚁一般一溃千里?为何这些曾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最终怕入骨髓、怕尽余生?

这些一度犹如关汉卿“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的人物,这些以《边城》、《洼地上的战役》、《约翰.克里斯朵夫》、《叶甫盖尼奥涅金》(名单可以一直列下去)滋养了我们整个青少年的人物,究竟是为什么败下阵来的?是因为对方太厉害了吗?像《秧歌》里谭大娘讲的:“兵来过了又是土匪。这回是比什么土匪都厉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又或者是因为,这个“对方”而且还是自己选的,是自己千挑万拣拜了堂的,所以就算被家暴、被休、被赐死都不能离婚甚至不敢骂一声“渣男”?因为否定了对方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因为他们羞于承认他们是被自己召唤和欢呼的世界所埋葬?

张新颖写了沈从文的前半生与后半生,以一种直达肺腑的感同身受,还原了一个人生命中的细微点滴,是用文字的长镜头制作的超长纪录片,已经极度细节化、极度代入感了,为何他还要写《九个人》呢?除了再提供更多史料、再补充更多细节以丰满血肉,还能带来什么?

《九个人》里面,最触动的地方是讲述了“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可能,这个问题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是不存在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能够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这个问题只针对于那些杰出的头脑,那些纯度更高的、既不自欺也不欺人、亲近“思”而不亲近于“信”、不肯苟活的头脑。在这本小小的书里我们看到沈从文是怎么死过一次又活下来的,张新颖对于这部分的评述非常精彩和深入——关于一个固执而强大的自我如何在绝境中还能创立自己的事业。与沈从文近似的还有巫宁坤,他以一种书生的坦荡应对了荒谬的周遭,在一次暗示他是美帝特务的盘问中,他“突然间,我感到如释重负。如果这些年来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就没有什么可烦心的了。我的一生是一本敞开的书。他们由于猜疑成性就会随意误读,但是文本却是完好无损的。从那以后,我心平气和,对他们的挑衅和侮辱无动于衷。”

有意思,或说有意义的是,我相信以上这段话来自于巫宁坤的自传《一滴泪》,这本书从未在国内出版,以数字文档的方式在网上有限流传。《九个人》里写巫宁坤1951年回国,李政道为他整理行装,巫问李:“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

这个片段依然来自《一滴泪》,张新颖没有写李政道是怎么回答的,也或者他写了,但是出版社删掉了——当时李政道回答道:“我可不想回去被洗脑。”

张新颖没有写或者出版社没有登的地方还有一处:巫宁坤与老友赵萝蕤陈梦家夫妇重聚,“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生一听就火了。”为什么火了?没写;难道对我们来说,课间操、广播操不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元素吗?在巫宁坤笔下,陈梦家火了之后说了一句:“这不是1984吗?这么快就来了!”

So,关于《九个人》的写作,关于《九个人》的阅读,难道只是考古学意义上的吗,事实上我们与沈从文巫宁坤依然处在同一个次元,虽然他们的肉体早已化为烟尘,虽然他们的年份早已被今天的日历层层覆盖。

在《九个人》中,我最想看穆旦和巫宁坤。这两个人,一个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远征军啊!从缅甸的野人山里九死一生的活下来;一个中断学业去为飞虎队志愿做翻译。比起那些清谈者,这两人在性格上拥有同类的激情。唯有激情才会被激情感召,这是他们回国的最主要动因。

1944年,穆旦写下一首诗《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有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残摧残凶残

如同你和我都渐渐强壮了却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说它适用于40年代,又何尝不适用于50年代、60年代、70年代呢!它还会适用于更多的年代吗?请问。

跟人谈起《九个人》,说到沈从文、路翎晚年一直想写作而难有建树,朋友忽然激动起来:“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们!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难道诚实不是最低的门槛吗?诚实的面对自己,诚实的面对时代,难道不是对一个艺术家最低的要求吗?哦,又想讨好,又有良心,既怕踩到坑,偏偏良知又不允许自己堕入彻底的无耻,可不就写不出来吗!你同情他们,是因为我们是被他们的文学滋养过来的,我们对他们有感情!可是,经历过那样的时代,窥见过那样的深渊,他们有没有想过要坦诚的面对这一切,有没有想过要诚实的写下来留给后人做一点点记录和一点点启示呢?那个写《古拉格群岛》的,人家是谁?人家在写这本书之前根本不是一个作家!他做了什么?不就是老老实实记下他见到的所有事情吗!做到这点诚实不应该吗?我不同情他们!”

我也无言以对,我也不愿意像他那般激烈。看完《九个人》的时候,正好接着看到万方在收获杂志上的长篇非虚构《你和我》,那是曹禺,以《雷雨》、《日出》和《原野》滋养过我们的人,二三十年了,到今天我还记得在电影里饰演者们的名字,饰陈白露的是方舒,饰仇虎的是杨在葆;记得《雷雨》妙到毫巅的戏剧嵌合。在万方的回忆中,从70年代中起,曹禺就对写作充满了恐惧,在给万方的信中说:“千万不要犯错误,多向领导和群众听取意见,这是年老的父亲的话,我也知道这是保守的,不成大事,但我真愁你如何写下去。你真能写出不犯错误的剧本么?我担心极了。”

当文革过去,巴金重新开始写作,《怀念萧珊》、《探索集》、《真话集》陆续出版,曹禺万分激动,在两人的通信中不断表示也想写,也要写,“我要写,一定写,但是写得好坏,便很不敢说。我感觉肚子空了。”(1978、1979年间)“我总希望我能如你所望于我的,今后能写点东西,然提起笔来,总是茫茫然。”(1983年间)“我总在想在我最后的几年中写出点东西,哪怕是极不像样子的,也要写出来。只是拿不准,什么时候可以成形。”(1987年)“我只是惭愧,你希望我再写些东西,我至今望着白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1989年)“我经常回忆我这一生,我太不勤快。你一直热情地劝我多写点东西,我却写不出一个字。”(1991年)……

曹禺在1996年去世,从文革结束算起,他生命中的最后20年始终活在“写不出”的痛苦中,很多人将之归于他性格上的被动与软弱,老好人式的,譬如吴祖光曾讲“曹禺的问题就在于太听话。”

那么沈从文呢?沈从文是一个外表柔和而内里硬核的人,他后半生对于文物的研究是“硬核”的充分体现,张新颖说从文学转向文物对沈从文来说是个人的巨大救赎,当然,肯定是的,是个体自救,是文物之幸,却是文学的哀歌;即使不讲那么大,割弃文学对沈从文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他了,单就我这个最普通最无名的读者来说,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心如刀割。五六十年代,沈从文还尝试过想写一个长篇小说,左改右改,自觉无法符合当时的潮流,终于放弃了。从那以后,尤其是文革结束后,他有没有私下里偷偷的尝试过一点文学?不知道。

韦伯对于“学者”身份有一段论述:学者遵循的最高原则是“智性的诚实”(intellectual honesty),就是要揭示真相,无论真相是多么严酷。揭示真相是为了让人清醒、清澈和清晰,而不是在发现真相后陷入伤感、绝望、虚无或者狂热。

这是很高的要求,我相信顾准是做到了。私心里我不想以这样高的要求来对待以文学滋养过我的这些作家,理由很简单——换作是我,多半也是做不到的。但是我也赞同我朋友的观点:当灾难过去,作为亲历者/幸存者,理应记下这场劫波的每一次震荡;事情一旦发生就像钉子一样,每个字一旦写下来也会像钉子一样。

在阅读《九个人》的过程中,不太赞同张新颖的地方,是在写路翎那一篇里,提到有关文革的叙述未曾跳出“时代灾难-对个人精神的摧毁-个人创作才能的完结”的套路,过于强调这一套路会导致遮盖了个人的全部复杂性。我想说的是,第一,这个套路之所以成为“套路”,乃脱胎于成千上万的个人经历;这一基数庞大到活活构成了一个叙述套路,这本身就是一个细思恐极的事;第二,套路与个人的全部复杂性并不矛盾,完全无需念念于“套路”与否,只需老老实实的写下每一个人,而每一个人亦尽量老老实实的对待自己的经历,足矣;第三,即便是“套路”的讲述,目今而言远不算泛滥,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少到仅停留于“套路”化便已戛然而止不再推进了!

《九个人》着重突出了在时代的倾覆之下,有些人如何尽力维持一点自我的完整。来看一下吧:熊秉明和李霖灿毫发无损,因为他们根本未曾领受过这场浩劫;巫宁坤的人生经历了去国-回国-去国的轮回,晚年再度去国之后,出版了大陆禁书《一滴泪》(插一句,巫宁坤的女儿巫一毛亦出版过一本《暴风雨中一羽毛》讲述自己的经历,父女俩的书结合起来看,会更有感触);沈从文用文物替代文学,路翎晚年在孤独中重新创作,黄永玉天性嘻哈,贾植芳以“脱胎未换骨”明志;萧珊和穆旦早逝——承载精神的生命已然早早化灰。

若论痛苦的程度,或以巫宁坤、沈从文、路翎为最,因他们最敏感、也最在乎,因而也领受得最痛切。这三人中,我以为解脱得最彻底的是巫宁坤,因为他的自我十分坚定,从来未曾“信”过,也因为他再度去国之后拥有的自由书写的天地。

沈从文和路翎在文革后的表现非常值得探讨,这也是看《九个人》的时候我惟二不赞同张新颖的地方。沈从文从绝境中活下来,之后境况大为好转,在国内国外获得诸多讲学和演讲的邀请,从无片言只字提到自己的受难,尤其是在国外的时候。我相信他不是因为害怕,我也相信“一个健康的选择和顽强坚持的工作”冲淡了痛苦的成色,但我绝不相信他忘记了、他宽容了、他赦免了。他的不讲,定然还有别的心理成因,会是什么呢?

我对路翎文学上的了解,仅限于《洼地上的战役》,初中时看到的,就这一篇,就在记忆里留存了几十年。按《九个人》的记录,路翎后来恢复写作,在孤寂中写下大量文字,然彼时文学史已经翻开崭新一页,终其后半生,路翎寂寞无名。张新颖列举了路翎的诗歌,不过我真的很想看他之后的小说创作,我相信唯有这一文体,能够充分展现那场可怕的恶带给他的影响、他的挣扎、他究竟恢复到何种程度以及,他的思考。

无论《九个人》怎样为他们的自我救赎正名,但无可否认的是,那种恶摧毁了他们的文学,而文学,对他们来说几乎视同生命一般重要。我当然为他们在如此困境中无比艰难的坚守自我而震动,但同时,我也万分惋惜,没能看到这些杰出的头脑对那种恶那种深渊的记录和解析。当恶换上了一件光鲜的新马甲重新登场的时候,我们还能辨认得出来吗?还有没有新的、杰出的头脑继续毁于疯狂呢?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