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洋
清洋

沒有終途,尋覓自由的心靈,讓自我成為路上不斷的風景,往未知開拓

《兩個人的一一之失眠的婷婷》十四首搖籃曲裝置展覽 | 婷婷是誰?誰是婷婷?

成長,為什麼會是一種酸澀的經歷,是因為我們都是從經歷了那種自我的破碎開始的。那種不解的酸楚痛苦,才從中一分半點的,長出了關於自我的體悟來,都是艱苦的累積行進,而不是理所當然的「等價交換」。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都曾經歷青春,卻不一定每個人都曾經歷過成長。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會明白,回首再看,一切都是值得的,甘之如飴。在於我長出了自己來,這就是一份最好的禮物,是時間的,卻也是自己給自己的。


說這是一個關於現代人的無法睡眠與不能醒來的故事,在這個裝置展覽前的分享會中,我卻感覺那幾乎像是一種深層的催眠,不是說悶,而是那讓人回到自己深層的內在,好像得到空間,讓內裡平常深層抑壓的,得到存在顯現一樣,然後能量得到流通,像一種淨化的體驗。

裝置展覽採用了電影《一一》中的七句台詞,創作成十四段的旋律,像小路嘉欣飾演的婷婷說的那段對白:「婆婆,你為什麼還不醒過來?你是不是還不原諒我?」當它被反覆的唱詠,而不只是以一句對白的時間就被帶過,聽的人好像會得到空間,感覺得到這些話裡面的情感,不止是角色的,還是自己的,平常被隱藏起來的。像是這句話裡頭,其實是一種很深卻又無能為力的內咎感,聽著彷佛你會不自覺的,在心裡頭浮現出一些情感對像來,以及那個因自己放任而沒有成為的自己。

愈來愈覺得,面對自己其實就是一個面對時間的過程,它提問著人如何使用時間。無疑,在網絡媒體的出現,所催生、改變的觀看方式下,現代人的時間是愈被切割得片碎分離,我們仿如只剩下現在、當下一般。如何使用時間這個問題,就變成了只服務當下的速成、舒適、享樂,又或是反映出我們對於時間的迷惘,看不見將來。將來,除了是現在的重覆外,還可以是些什麼?對現狀不滿,我們可有在用時間,去經營那個我們想要成為的自己?那就是務實而實踐的。

所以那種內咎,有時既是對自己的,有時亦是對他人的。就像在愛的面前,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如果你所追求的,不只是被愛,而更是自己身上愛人的能力,想要給他人帶來幸福、創造未來的話。那真的就是在問著,我們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以及為之所在做的事。內咎,是因為明白有時我們並不是將時間,投放在這之上的,即是我們如何看待自己,卻是用了在他人身上,對於想要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而經營、建構出的想像、投射。

我們之所以會失去未來,就是我們把當下的自我想像,取代了真正自我的所在。就像導演所言,「文青」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現象,其實就是我們對於文化、藝術的消費,而多於消化。像我們或許會買書,卻不見得一定就會讀書一樣。而戲中關於婷婷的內咎,同樣是建基於這樣一種的自我想像。

戲中的婷婷,本該去處理掉陽台的一袋垃圾的,卻因為看到隔壁鄰居婷婷與其男朋友在一起的場景,一時出神,而忘了本來自己應該做的,才會疑似導致了後來婆婆要去處理自己沒處理掉的垃圾而昏倒街上,不省人事。這裡所反映的,其實就是下意識的一種,自我想像取代了責任的存在,才會有了內咎。

說是自我想像,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導演提出了一個好有趣的觀點,是戲中的婷婷,跟鄰居莉莉,就好像是一種鏡像的存在,互相對照。同齡的少女、同樣是疊字的名字,個性卻是那樣迴然相異的。

我看婷婷,其實就是一個相當平凡的女生,甚至你會不期然的想到身邊的朋友來,很容易就會存在著她的影子。平凡是在於,她就是很乖巧溫馴的一類,循規蹈矩,跟隨著社會預設的軌跡走,可以想像的是,她不會有什麼出格的東西,也不會有什麼驚喜,彷彿她存在,就是活在框框裏,滿足身邊的人對她的各種期望,像做一個好學生、好女兒,盡好自己的本分,就像是她存在的意義一般,讓旁人省心、不必費神。可是就是欠缺個性,會唸書、唸名校,好像都只是她僅有而乏善足陳的優點而已。簡而言之,就是乏味、沒趣。

她的乏味、沒個性,在於她的不敢。她乖巧的服膺於社會制度的期待下,而從不出格,她欠缺自己的主張,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存在,要是她脫離開社會的制度模式,她很可能會馬上陷落,不知道自己為何物。她會在鄰居莉莉身上,反照出自己的許多,產生很多的心理活動,是因為莉莉像被她抑壓下來另一面的自己。如果說她就是對很多事情的怯懦順從,她是「不敢」的話,鄰居莉莉就是「敢」,她反面的叛逆。而這當然也跟她們各自的家庭背景有關。

婷婷是長於一個相對平穩和緩的幸福家庭之中,家中各人就算是各有自我的困惑,家庭都尚算是溫暖、供給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心靈、物質上的缺乏,平平穩穩、可供依靠這樣。可是與之相反的,莉莉就是從小在破碎的家庭之中長大的,父母離婚,同住的媽媽也有自己的戀情關係,甚至是後來搭上她的師長,就是在她的世界中,家庭的情感關係是破碎的,無法供予她成長所需的穩固與牢靠。她的父母,就好像自己也是處於一種缺失、迷惘的尋找狀態,而她就是那種缺失的縮影一般。

因而她的內心有著需要,她不是在等待被給予、滿足的,她無法被動。她是缺乏的,就意味着她必須要主動的為自己去尋找、經營、建構一切,因為不找、做都不做,才真正意味着自己的一無所有。而在一種家庭制度的破碎之中成長,也揭穿了表象,讓她對制度的穩固、可信,不存在那些不必要的想像,故此可想像的是,她必然是屬於制度的叛逆者,她尋找、主宰自己的路。由此而言,情感關係,之於她與之於婷婷,就已是很不同的情況。

對於莉莉來說,那就像是原生家庭中得不到的情感滋養的欠缺補償,那幾近是她感受情感的方式,她的缺乏,讓她必須要為自己創造;但對於婷婷而言,卻像是基本的情感需求被滿足了,悶到發慌的一種想像的需要,那種人有我有的艷羨心理。甚至心底裡,對於自己為什麼想有,亦都未必弄得清,但可以說的是,愛情關係這件事,為什麼會對人有著吸引力,多多少少也是在於它的個人性、獨特性。有些什麼是只存在於我與對方之間的,是彼此所獨有的,而不是其他人所共通的。就像她所擁有的家庭經驗,那種情感模式都是集體共同、可互通的,甚至可以說更是關於他人的,因為她就只是一個被動的接收者。她是被制度、他人所定義的,故此,對於她而言,莉莉身上所擁有的個人性與自主,不正就是缺乏自我的婷婷所深深需要、並為之吸引的嗎?

愛情,就是專屬的對象,與獨一的情感體驗,是那種個人的展現。像你有曾想過一個問題嗎?一個缺乏自我的人,是如何談得了戀愛、如何處於關係之中?愛情,是雙方個性的展現、自我的契合,但要是自己來到對方面前,是一無所有的,無甚自我可供展現的,這個戀愛是否還談得來?慣常作聆聽者、盛載他人的她,在戀愛中又是否能夠只是當那接收的一方,而無法供予?像是只有對方在唱的獨腳戲一樣?沒趣,會不會就是關係中,她害怕被揭露出來的底蘊?

是的,我覺得婷婷怎樣,其實不是平凡不平凡的,而是我嫌她悶的,有話也不敢說的,她不敢去打破關係表面的平衡、傷了和氣,所以她存在都只是可預見的配合他人。在一個不要求你擁有自我的社會制度裡,她可能會是很理想的一員,乖乖當顆螺絲的專心奉獻,但實在,她卻是那種誰都看不見的存在,或許只有在討好處的時候,才會想到她來。她或許嘴上還會說上「沒關係,能幫忙的地方就幫幫忙」一類的說話,被佔了便宜還不覺,一副「爛好人」的樣子。說穿了其實就是瞎心眼,要讓人直翻白眼的。

戲中,她本來是當著莉莉與男朋友胖子之間傳訊的信差,當著當著,卻像忽然想起自己來,想自己都能夠有角色,不一定是在於這來來往往的書信之中,自己有什麼話想寫想表述(即便有,大概也只像是她生活的流水帳,而不是什麼獨有的個人的看法、感受),卻是在於,她也想有一個這樣獨一的對像。而因著扮演傳訊的中間人的角色,她像忽然間被拉近了與愛情的 physical distance,那實體的距離,卻忘了自身與愛情真正隔著的差距,原是叫作自我。這是我在經歷過一些愛情以後,很後來很後來才讀懂的,自我的空白。是的,少時以為愛情是關於相近,自己不是太遠,就是幾乎要撞上的,又怎會懂得,那其實更是關乎自我的?

所以即便是後來,當婷婷真正開始和胖子試圖約會,都盡是一種隱隱然的尷尬一般,如像電影散場以後,二人的對話都像是一種自說自話,各自在自己腦海的世界中,而無法通電一樣。胖子在引述小舅舅的說話,其實就像是試圖拋出些什麼,證明自己有想法有觀點,大概就像男生想要得到女生的艷羨、崇拜,「你很厲害耶,懂這麼多」一類的,婷婷卻像完全不來電的,還是以一種很天真的角度在說,「為什麼要殺人呢,只要我們對別人好,別人不就是也會對我們好嗎?」所以對於我們為什麼要透過電影,去體會他人的人生,婷婷到底是持什麼樣的想法?是不是覺得沒必要?

「只要我們對別人好,別人都會對我們好」,其實就像她的世界觀之中,一種「爛好人」的理所當然,世界在她的眼中都是一種美好的存在,或是她自己就是身處於這樣的一種幸福美滿當中,讓她覺得別人的幸與不幸,好像都跟自己不太沾得上邊一樣,可能悲劇在她眼中也是不太存在的,只是電影中的一種產物而已,與自己的世界無關無涉。就像我們只是在自己美好幸福的泡泡之中,不會想到自己泡泡以外的世界、他人的跌落、或世事的不全,就像對於鄰居莉莉,好像她看到更多的,也是關於對方所有的,而不是對方所缺的。

而胖子,也不是說他就能有多了解人生,以致於想從電影中,獲得「三倍人生」的體驗,卻更像是男孩的一種自我想像,多少像那些角色扮演的遊戲,開槍的、打打殺殺的,與其說是體驗自己沒有的人生,不如說是滿足自己的一種想像,特別是關於英雄式的,所以他才會舉了一個殺人的例子,作為那些日常生活中,我們無法擁有的體驗。他引述小舅舅的「三倍人生論」的說法,不必然是他有多認同這種需要,更多卻可能是在於引述一些看起來很犀利的說話,來經營自己想得到的形象。He knew how to make himself look better than he was. 現代人,就是我們都很懂得形象的需要與工程。而形象,很多時就是 precede 我們真正的自我的所在,用以取代自身的。

婷婷看似沒有這種形象的需要,以她一貫天真單純的視角去看待世界,其實亦都很可能是她還沒有看見自我。像開房間一場,都更像是她按外界的標準定義,戀愛就是這些流程作業,而去跟從配合,多於自己真正想這樣,內裡有想要親密靠近的想法。所以尷尬是,我們不知道真正的自我是怎樣,而呆立當場,讓彼此都難以反應。

她看似平凡,卻也有著對自我的想像,幸運的,或許她會從中生起自覺,照見自己,但如我們大部分人,都更是在跌落之中,驟然清醒的,所以才會有了她後來那句:「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想的都不一樣?」這其實就是每個人成長之始,既真實又帶痛,從看見我們所以為的,不是就是世界的真實開始。

成長是,我們慢慢的學會去看見,自己是怎樣的、他人又是怎樣的,為什麼合、為什麼不合、衝突的是在什麼地方,而慢慢能放下自己主觀的期望,學會去接受彼此真實的面貌,還彼此所是的自由,到時候,成熟也只是長出了自我的觀看,看到世界為什麼是它所是的模樣,而多於自我中心的「為什麼世界與我想像中的都不一樣?」

而成長,為什麼會是一種酸澀的經歷,是因為我們都是從經歷了那種自我的破碎開始的。那種不解的酸楚痛苦,才從中一分半點的,長出了關於自我的體悟來,都是艱苦的累積行進,而不是理所當然的「等價交換」。成長,更多是關於走過這種酸苦交加的自我跌落、撿拾的過程,而多於現在所謂的「青春」的永葆甜美。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都曾經歷青春,卻不一定每個人都曾經歷過成長,因為成長要是用酸楚痛苦所換來的,很多人避之則吉,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會明白,回首再看,一切都是值得的,甘之如飴。在於我長出了自己來,這就是一份最好的禮物,是時間的,卻也是自己給自己的,而不是坐著等待被給予的。

有了真正自我的人,往往會明白,幸福不是所有,而是自己擁有了去明白與創造的能力,幸福是可以自己給自己的,甚或與他人分享的。是明白自己來得重要。如此即便讓人重新選擇,可能還是會選擇如此一路走來吧,在於我在其中長成了我。來路,與我之所以是我,是帶著經歷的構成,與更重要的,自我的超越。我不只是我境況所定義的,是我超出了它,此謂之我。而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相遇,其實是從各自擁有了真正的自我開始的。這就是對的時間、對的人,而且還要一直的對下去。

婷婷,我想我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了,可是,我也長大了。你呢,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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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一一之14首搖籃曲(映像裝置)
展覽日期:2022年9月23至28日
地點:荃灣大會堂展覽館
展覽設有免費參觀時段、現場演出及創作分享會(售票活動)

門票現於art-mate公開發售
展覽登記: https://art-mate.net/doc/63771
演出購票: https://art-mate.net/doc/63769

改編自楊德昌導演原創作品《一一》
授權單位:Kailidoscope Pictures Inc.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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