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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加罗FIGARO》：阿那亚、阳朔糖舍与共识社区实验

2023 年 4 月 24 日

当艺术走进田野和大山

当艺术走进田野和大山

上世纪 90 年代，日本正值泡沫经济时期。为了解决乡村老龄化、房屋空置等社会问题，一些以“地方重建”为目标的艺术驻留项目，则成为乡村衰落问题的一味“解药”，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是其中规模较大、影响力较广的典型代表。

如今中国也正在经历这一阶段，以近期在社交媒体上迅速蹿红的“南海大地艺术节”为代表的众多艺术项目，正在深入大山田野，流入江河湖海，吸引着艺术家和观众们来到远离“文化中心”的陌生场域。当艺术走进“田野”，其在地性该如何体现？艺术家的责任又是什么？当地人是否真的需要艺术？除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以及“诗和远方”之外，“艺术下乡”中隐藏的这些问题同样值得关注。

田野中的公共艺术节

“这次驻地与我以往的经验很不一样，虽然都是在乡村，但作为一个长期驻扎乡村的项目，团队显然与村民建立了更稳定、深厚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也为艺术家创作作品的在地性提供了帮助。”这段独白摘自艺术家甘莹莹驻的《驻地日记》。2021年，她受邀参与大地艺术祭在中国实施的首个地域型项目“艺术在浮梁”。

景德镇浮梁县是祁门红茶的产地，当茶山进入休憩期时，这里18平方公里土地便化身为没有屋顶的展览：来自5个国家的20位艺术家或跨领域创意人带来的27件作品如同种子，融入雨水、锄草和光线，再从大地中悄无声息地生长出来。“耕种”艺术的职责不仅仅是艺术家的。想要在浮梁欣赏艺术，首先要克服不发达的交通条件。主办方提供摆渡车以方便游客在村落之间穿梭，有意思的事，当地村民从景德镇回家时，也会搭上这辆“艺术之车”，一来二去，村民们成为了艺术节最活跃的观众和讲解员。

恰好，“艺术在浮梁”的参展作品要求讲述本地故事、使用本地材料、利用本地资源，所以本地人的参与显得至关重要。甘莹莹回忆道，项目调研负责人是社会科学的博士生，她经常和艺术家们“八卦” 村庄中居民的家族史；在布置展览中，在地的工作人员总是能精确地说可以提供创作工具和材料的村民，这都是在传统“白盒子”式的美术馆里无法实现的。

其实最初，村政府曾提议过想为项目专门盖一座建筑，主办方却认为，相比从头开始造一个新的空间，改造散落在浮梁田野中的老屋不但可以减少对当地风貌的破坏，也更符合公共艺术的特征。经过和村民的沟通，甘莹莹被“分配”到史子园的一间闲置房为创作基地。

在和当地村民的聊天过程中，甘莹莹了解到了这座村庄的历史。60 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森林。上世纪 60 年代，一群浙江淳安的村民搬迁至此，开荒僻壤、建造家园。每每到移民的过去，村民们总是感慨从无到有的辛苦。凑巧的是，在来到浮梁之前，甘莹莹曾在千岛湖驻地，驻地附近的“无人村”洪畈村因为湖水上涨，被荒废近10年。在破碎的门、窗景旁边，常常长出巨大的植物，衰落的乡村渐渐被自然覆盖。史子园恰好也是千岛湖的移民村，虽然不是同一个村庄，也不是同一个年代，但是甘莹莹感受到了一种缘分，“在千岛湖洪畈村感受到的那种离别的匆忙和不舍，以及对于未来生活的向往，正是史子园村民在上世纪 60 年代所经历的”。于是，甘莹莹决定将村民的老屋改造成充满村庄历史感受的展示空间。她将在千岛湖村庄中房屋内拍摄的作品贴在墙壁上，通过这种陈设形成一种对于过去根源以及现在感受的链接。

“这个作品启发了我的很多思考。由于艺术驻留的时间常常比较仓促，我们很容易在时间的压力下去创作一些‘观光客式’的作品，它往往与乡村的环境形成巨大反差，因而很容易吸引路人注意，但又与当地的人、事、物毫无关系，缺乏深度。这样的作品当然有存在的必要，它确实很容易带动人流量，最终也会为当地人带来利益，但对我而言，在视觉上吸引人的基础上，引领观众真正地体验和进一步了解这个乡村，是我在这一次驻地中对于自己的创作提出的要求 ,” 甘莹莹说道。她也希望未来能够在线上发布一个征集项目，去征集那些千岛湖移民对于家乡思念的情怀的信件。

湖海中的艺术驻地

绘本画家贵图子在刷小红书时偶然知晓了阿那亚驻地项目。当时她正处于创作焦灼期，渴望去陌生的地方找灵感，阿那亚乌托邦式的梦幻形象瞬间击中了她——哪怕隔着手机屏幕，灵魂都在和秦皇岛的海风起着化学反应。

阿那亚的驻地艺术家统一被安排下榻安澜酒店，创作空间可以是专为艺术家建造的营地，也可以是海边任何一处场域。因为创作形式较为灵活，贵图子更喜欢在理想国书店待上整个下午，喝咖啡、看书、写故事，累了就去喂海鸥，以此循环往复。

虽然离北京有 300 多公里，但阿那亚的本质是一家地产公司，艺术家的聚集，让这里更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梦境，特别在阿那亚戏剧节期间，艺术家们住在帐篷里创作三百小时，拟造出限时的“文化乌托邦”，随之而来的是从各地飞来的文艺爱好者，以及追逐流量和新鲜事的游客，根据官方数据，阿那亚戏剧节在十天内吸引了超过12万游客。当“网红” 强势入场，艺术家怎么想？贵图子认为，艺术家视角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带偏见地看待任何事情。为此，她还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天早上她在海边看日出，两个挺漂亮的年轻女孩带着香槟杯、饮料等各种道具，在海滩上摆拍。“明显有演绎的成分在，但这种‘表演’并没有打扰到别人，反而显得格外有意思。”毕竟在阿那亚，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变得合理，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剧。

听起来，“去阿那亚驻地”美妙的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么驻地艺术家是否应该肩负创作的责任？贵图子告诉我们，阿那亚的驻地更像是流水席，同期一起来的艺术家太多了，主办方并不会派专人来检查艺术家的工作，所以不乏有艺术家抱着“来玩玩”的心态，但归根结底，大部分体验和行为还是会落实到艺术本身，“这是由艺术家的工作方式决定的，任何生活经验最终都会在创作中体现出来 ”。

既然如此，驻地和旅行的区别是什么？贵图子认为，旅行是不断移动的，而驻地是相对静止于一片固定的区域。她拿桂林阳朔糖舍的驻地项目举了个例子，糖舍是一所当地的酒店，如果不是因为驻地邀请，一般人不太会在同一个酒店里待上两周。在这十几天的时间内，糖舍组织了高密度的文化交流和讲座活动，分享者来自各行各业。

“大众认知的艺术驻地普遍是视觉方向的，其实无论在阿那亚还是阳朔，越来越多跨学科创意人的加入正在成为艺术驻地的新趋势，比如哲学家、诗人、建筑师、人类学家 ......”贵图子说道，不同领域的碰撞为疾速向前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又为更多机遇和可能性打开了一扇窗，这也是艺术驻地带给艺术家的最大收获。

大山中的共识社区

在福州市闽侯县关中村的 500 亩山谷中，存在着一个名为“南部生活”的共识社区。这里的居民来自世界各地，平时从事的活动多种多样，主要是根据个人爱好进行农耕、生态建筑、手工艺、艺术教育、写作等领域的探索——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共识”的基础之上：与伙伴为善、与村民为善、与土地为善。

“南部生活”最资深的居民是当代艺术家唐冠华，他同时也是“共识社区”概念和“家园计划（Anotherland）”的发起者。共识社区的初衷是与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体会兴趣和共识的不同。“并不是兴趣范围类似就可以形成共识，还要看具体的审美取向和所处专业的价值观，”唐冠华解释“驻地”、“艺术园区”和“共识社区”的区别，社区的形成不仅需要地理距离上的近，更需要心灵层面的契合。每年专程来“南部生活”体验生活的非正式居民在不断动态变化，其中能长期驻扎，实践“自给自足”生活方式，最终转变为“正式居民”的只占少数。“如果带着梦幻式的期待来到这个地方，那必然会对现实条件失望。用主流的标准评判，这个地方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尽量不要带着已知的习惯来参与，否则必然失望。”

南部生活成立的初衷，是实践一种自给自足地的生活方式，居民的日常也围绕这个课题展开。现有的居民会制定一些计划，比如更新山上的水电系统、建造可移动住宅或帐篷、建造户外厨房、开垦农田等，其他非正式居民可自由选择参与到这些活动中。经过社区的批准后，还可以另行发起活动，比如采集野菜、制酱烘焙、纺线织布、徒步冥想等，相比城市的空间局限，乡村则更广阔更具想象力，在自由的天地间巡游，更能切身感受到自然的生息与人的本源有着天然的联系。

这种身心上的双重自由正是唐冠华追求的。这些年，不乏有商业机构寻求与家园计划的合作，但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了解“共识社区” 的目标，唐冠华一一婉拒。“商业项目大多对引流和消费有硬性的需求。我们这里有一些创作者，他们产出的艺术内容和产品设计本身就是一种内容，这些内容在主流系统中被称为‘商业价值’。如果这种价值的交换会干扰到共识社区的运作，这样的合作也是没办法持久的，”唐冠华说道。家园计划探索的，是一种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模式，给所有想追求不同生活模式的人一种可能。

同样的，面对如火如荼的“艺术下乡”热潮，唐冠华提出了一些看法和建议。他曾游览过景德镇的大地艺术节，当地农民参与的导览非常打动他，从那些真诚的作品中，他能看到艺术和大地之间的联系。“但目前市场上也出现了一些机构，看到乡村热度中蕴含的商机，借着艺术和创造的名义，将城市的边界和规则扩展到农村，这种项目产出的速成作品，是缺乏在地性的。”

的确，以艺术建立人与土地的连结，塑造乡村的个性和清晰样貌，激发原住民的自信和发展动力，这在中国还是一个崭新的课题。无论是浩浩荡荡的艺术节还是更为私密的驻留计划，都可以从唐冠华的“共识社区”中寻找到一些灵感和经验：善意源自理解，当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愿意长期扎根乡村，将时间和精力聚焦在乡村时，真正有关乡村的创作才会从土地中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