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廷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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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 | 我與阿婆的最後一個月

生命的消逝,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從那一瞬間起,原本充斥在生活中的那個熟悉身影突然就這麼不在了。

在三月底的某一天,高齡97歲的阿婆第三度因肺炎進了加護病房。
(非新冠肺炎,而是因老化,肺的二氧化碳自主排出能力和氧氣的轉換效率衰退導致)

因為COVID-19疫情的關係,加護病房只開放在每天上午11:00~11:30讓一位家屬進去探望。
輪到我探望的那天,進到病房裡,看到阿婆雖然嘴裡插著管,閉著雙眼休息,卻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聽媽媽說前一晚因為受不住身上諸多導管的不適,忍不住去撥弄試圖拔掉鼻胃管和身上的導管和感應器,護理師不得已只好用護套將她的雙手包住,看著她難受的模樣,忍不住一陣鼻酸。

走近輕輕喚了一聲阿婆,聽到我的聲音,隨即睜開眼驚訝地看著我,插管導致她無法說話,當我正思考著該說些甚麼安慰她的話時,下一秒,就見阿婆激動的搖著頭,揮舞著被綁住的雙手,眼淚也不斷地從她眼角流下。我知道,她在說她想回家。這大概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看到阿婆落淚,而且還是那麼的無助。此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框濕了,視線也瞬間模糊了。立刻上前用手輕撫著阿婆的額頭和銀白的頭髮,忍住哽咽,安慰她說:「我知道妳不舒服、很想回家,不要怕,醫生說只要肺裡的二氧化碳濃度降低很快就能拔管了,再忍耐一下喔。」三十幾年來,我在她眼裡始終是那個她疼愛有加長不大的乖孫,第一次,輪到我像對待小孩般握著她的手耐心的安慰著。

探望時間只有30分鐘,在所剩不久的探望時間裡,我拿起手機跟她分享她的兩個小曾孫第一次游泳的照片和影片,阿婆只是專心的看著,時不時的點個頭。離開前,對她說了些加油打氣的話,但總覺得我語氣中透露的生硬和不知所措恐怕沒起到什麼鼓勵的作用。

第二次的探望,是醫生判斷肺裡的二氧化碳濃度降低到可以不用插管了,但將近兩周的插管不僅聲帶受到損傷也足以讓一位97歲的老人更加虛弱。看到我走進病房,阿婆用虛弱沙啞的聲音說:「阿軒,放假不要一直來醫院啦,多帶兩個小孩出去玩,多去外面走走。」話雖如此,卻還是感受得到阿婆很開心我的到來。因為已經可以吃流質食物,這幾天都是餵食我媽準備的稀飯,為了讓她多吃一點,我特地騙她說這是我煮的,她說:「難怪這麼好吃」,我一口一口的餵,她一口一口的吃,直到一點不剩。這是三十幾年來,第一次餵她吃東西。而特地帶來她最喜歡的布丁,但阿婆說:「不能再吃布丁了,太甜,會咳嗽。」離開前,還叮囑著我不要一直來醫院,多帶兩個小孩出去玩。

兩個禮拜後,也就是第三次探病,是醫生終於同意阿婆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說是肺裡的二氧化碳濃度有降低了,家人都帶著期待,想著再過不久就和之前一樣,很快就能康復出院了。只是,器官的老化跟衰竭是不可逆的,早在兩三年前,阿婆連在家中都必須依靠氧氣管才能安穩的睡一覺,當肺漸漸老化的同時,借助外部的供氧,也會讓肺產生依賴性,如此惡性循環,這一次的住院,已經需要用到全罩式氧氣面罩才能確保氧氣濃度達到安全範圍。這一次,我也是拿出手機用著一張張兒子們嬉鬧搞笑的照片讓她開心點,還開了視訊讓她跟曾孫說說話,看著她開心的樣子,我應該也要感到開心的,但更多的是一種沉悶堵在胸口。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就是血氧降低、肺積水、扁桃腺發炎、尿道炎、腎指數過高...等等症狀陸續發生。而我幾乎是每隔一天就趁著公司中午的休息時間,跑到醫院陪她個20分鐘再趕回公司。

大概是第五次吧,進到病房裡,阿婆比剛入院時比起來憔悴很多、虛弱很多。靠近輕輕喚一聲,沒反應,再一聲,阿婆才吃力得睜開眼睛,似乎光撐開眼皮都足以耗盡她全身的力氣。這一天,阿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阿軒,阿婆不知道還能再看到你幾次喔...」。而我還是那老套路,笑著說那兩個小子有多調皮搗蛋,大兒子說等妳出院的時候要找妳一起出去玩...等等的。臨走前,握著阿婆的手笑說過兩天再來找妳聊天喔,她原本虛弱無力的手這時卻用力的回握了我一下,跟我說趕快回公司,開車要小心。我當時還心想,手還那麼有力,身體是慢慢恢復了吧,事後回想,阿婆當時沒有說再見...。

第六次,媽媽說阿婆晚上需要用到高壓氧,這對身體負擔很重,所以白天的時間大多在昏睡。我沒有叫醒她,只是在旁邊靜靜的站著,想再多看幾眼。

第七次,媽媽說阿婆已經連續帶著高壓氧面罩超過96小時了,看到阿婆被高壓氧面罩壓迫到口鼻和臉頰都逐漸變形,心好痛。即使大聲叫著阿婆,也是眼皮微動,發出點咕噥聲便再無反應。

也許是從第五次開始吧,在公司、在路上、在家中,總覺得隨時都像是在等著一通電話,也許是我爸,也許是我媽,而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的是我最不想聽到的消息。這段時間裡,每當手機響起時,心就像是被用力揪了一下,這種煩躁感一天一天的加劇。而這通電話最終也在4/28的早上響起了...。

趕到醫院,看到阿婆已被換上她在家中最愛的一套睡衣,靜靜的、安祥的睡著了,握著阿婆冰冷、滿布皺紋的手,還指望她能用那天那個十足的勁道回握我的手,我只記得我哭著抱著她跟她說沒有痛苦了,可以好好休息了,還要她別擔心,我會好好的,也會把她的兩個小曾孫好好的帶大。不久,能來的親戚都陸續趕到,所有人哭成一片。兩個叔叔,分別在美日兩地,因為疫情回不來,只能在異地痛哭失聲。聽媽媽說,阿婆在還能說話的時候,還說過想等到兩個叔叔回台灣,只是這願望終究無法實現。

後來聽姑姑說,4/28也就是農曆3月17日,這一天剛好是阿公的生日,也許那天就是阿公來接阿婆走的。97歲,兒孫滿堂,離開前沒有遭受太多病痛的折磨,一輩子給予後代滿滿的愛,也帶著滿滿的愛離開,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生命的消逝,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從那一瞬間起,
原本充斥在生活中的那個熟悉身影突然就這麼不在了,
常在客廳那竹籐椅上坐著的身影也突然不在了,
吃飯時餐桌上那個固定的位置突然空下來了,
原本熟悉的聲音突然聽不到了,
那種突然,是到了現在都還在懷疑,是不是明早天亮時,夢就會醒了。
除了回憶,剩下的還有空氣中殘留的熟悉氣味,只是氣味也終將消散。


這篇文章,是想做個紀錄,也是作為紀念,
我是阿婆帶大的,那種緊密的聯繫更甚父母。
幾乎每寫個兩三行,就要停下來平復心情,所以一直到現在才寫完。
除了紀錄這段時間的心情,也提醒看到這篇文章的人,
我們總是被提醒著生命的脆弱,但經歷過至親離開後,才對生命的脆弱有了實際感受,
希望在看這篇文章的你/妳,可以在親身體會之前就先把握和重要的人相處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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