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野象
如空野象

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五十三)

這邊兒聊著天,只有一個一直不作聲的農業技師沒笑。參右衛門夫婦這種事只是老人才有興趣,而這位年輕技師另有一樁心事。這人偶一開口,也是重復同一件事。

「現在讓農民做的只有一件事。三頓米飯只兩頓吃米,中間一次讓他們做點比米好吃點的,用來替代大米。這就多了一頓的米。」

聽口氣,技師將平原調查了個遍,唯一能採取的緊急措施也只有這個了。大概是這樣吧。

「可有什麼好吃的代替大米?」

「這個嘛,麥子?」

「那個比不上大米吧。」

「這樣就愁人了。可也沒有更好的了。」

「但現在情況下,即使你種麥子,也不能收得更多吧?」

「不能的。因此現在計劃著平均一個村子新開墾五町步的地,用來種麥子。」

「只要是五町步,哪兒都可以嗎?」

「可以。」

既然有了具體的實施方案,中心的話題到這也就完結了。其他話題如果煞有介事說來,有土地整理問題、村莊一半耕地屬於地主所有的佃農狀況、隨之而來的經濟問題。而在日本經濟框架下,在受工商業影響必然產生巨變的世界經濟大波中,這些該怎樣浮浮沈沈,預測是沒完沒了的。我有個說不得、但心底好奇的問題,那就是還沒有出現的農業組合的種子。有一點是確定的:這個村子不久也會出現。將來要創辦組合的人也必然將今夜聚集於此的眾多地主視作敵人。那究竟是在平原的何處出現呢?種子一般不會意識到自己是種子的,也許,是那借給我們雨傘的正吉小伙他們?不管怎樣,現在農會準備開荒,還沒有出現這樣的組合。

「你看了這村子,有什麼感受嗎?」

終於有老人問到我了。水質差但只要治就能治好,道路差以致好景致無人過問,這兒對畜牧業不怎麼上心……我也有好幾個感想。

「但要論細的,我也說不上來。原因是,我也不懂農業,而且外行也能看出來,現在的農業已經到達集約狀態的飽和點,動彈不得。一個地方的改革,不就給整體帶來了微妙的變化了嗎?而現在這種狀態下,如果需要一種新機械作為最先用的農具——這是遲早會出現的——會是什麼機械呢?」

沒人回答。問題有點太難了。但不論將來出現怎樣的政府,發生怎樣的革命,這個問題是遲早要面對的。

「三餐改為兩餐,中間一餐不吃大米,至於要種點什麼來替代……」農業技師又說了。他這話一說,實在太有道理,剛才的話題就此打止了。實際上,現在除了技師說的這件事,說其它都是沒用的。

「我是公所的人,想著怎樣將文化引入農村。您認為又什麼好辦法?」一個年輕剽悍的人問道。

「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我一個想知道的是,這裡的人最想要文化中的哪個部分?可能他沒想要這個東西,你硬是引入一個他不需要的,一味地搞城市化——這個不能不考慮到。究竟村裡人想不想?我鄰居那個內當家,有得兩天休息,就‘哎呀,真無聊’地自言自語起來。」

「我說的引入文化的意思,好比大家用團扇時,不僅僅是因為熱了打扇,他會覺得這是一種風雅,是一種悠閒自在,有這樣的一層意思。」

原來如此,如果不是深愛鄉土的人,說不出這般有深度的話。佩服。

「總之,這還是勞動時間太長,‘過勞’了。做得不是太多了嗎?」

說著,想到日本的農業是一種叫作「勞動教」的宗教。米是我們的神。西洋的農業可說是「遊牧教」,神也許是音樂。但太過大膽,終於沒說出來。

「美國的農業專家來考察日本農業,他的感言是,這都不是農業,是園藝了。看著我們一根根拔草,人家不笑不行啊。還有人說,給美軍俘虜看名古屋最大的工廠,人家說這哪是工業,是手工業吧。而這種外國和日本的差異,不僅限於農業和工業,隨處可見,像芝居(日本戲劇)和演劇(theater)的差異、文藝和文學的差異;就是軍隊,到日本也成了一種宗教了。官吏也好,學者也好,美術也好,在日本什麼都是宗教,固定下來。戰爭失敗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這些習性糾纏在一起,各宗派互相爭鬥吧。敵人在自己中間。」

說到這,想到日本的左翼也有點按宗派的形式在發展。科學和文學亦是如此。而自己又怎樣呢?

「我們自己也是這樣,當然,宗教的形式也有它的好處。宗教的話,要說各個團體理想是什麼,它們目的是要救人,那就不論多壞的團體,它的根柢總有這種理想以某種形式流動。我是這樣想的。因此我看現在不是道德喪失,而是都要爭著樹立真正的德念。其實,大家也都難受。」

突然想到這是禪寺。在禪法中,殺不也是救嗎?不是有將自己看作木石殺掉的修行方法嗎?平時人和人交往時,日本人的肉體會以這種禪的形式迸散出多少火花!這些都根深蒂固,成了無意識的習慣,日本人的不可解正在這裡。

見大家陷入沉默,和尚抱著手感慨地說:「參右衛門的內當家唱歌,挺有意思啊。噫嘻,有意思。」和尚到底是個高僧。



今晚只有我一個人是客,比大家都先一步離席回家。巨杉的參道沒有一點兒燈,路又長。將彎柄的洋傘用作手杖,伸手不見五指中,摸索著石階往下走,只有靴子的聲音可依賴了。山谷的雪時不時從樹幹的縫隙中顯出一份白。

木人夜穿靴去

石女曉冠帽歸

跫音硿硿中,指月禪師的詩句縈繞不去。詩題為「夜靴」,飄蕩著一種木石之人孤獨的音韻美。石階變成了村道,可還是沒有一處燈。雪光中道路有幾分朦朧,踩爛的雪水浸濕了腳踝,咕嚕咕嚕發出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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