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e Fang
Simone Fang

「創作總根於愛。」極權之下的自我流放者/新西蘭打工度假中/激進女權主義者

逃難者週記5 · 在歷史與自我的夾縫中

2023.3.2-3.16

2023.3.2在白皮書現場發生了一件讓我“咯噔”一下的事。白皮書最出名的一首歌是《老鼠》,這也是讓我第一次對這個樂隊乃至後朋克都產生了興趣的一首歌。歌曲高潮有一句髒話“Mother Fucker”,上節目時改成了“Get Off”,當時我接受了,為了上節目,太多歌曲被改得面目全非了,一句髒話似乎算不上什麽。但一年多兩年多後,我不斷地穿梭於各個音樂平臺上發現,目前似乎已經沒有一處保留了“Mother Fucker”的版本。我又想,沒事,審核這事在大陸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常識了,大家知道就好。到了現場,唱到《老鼠》,大家歡呼,唱到高潮,劉家輝將話筒朝向觀衆席,觀衆們唱“Get Off! Get Off!”。那一刻我真有了一種溫斯頓的無措,關於“Mother Fucker”的記憶失去了一切佐證,所有人表現得如此自然,似乎從來就沒有“Mother Fucker”這件事。

仔細想來,多數人第一次聽到《老鼠》便是在“樂夏”,她們只會記得“Get Off”,而“Mother Fucker”這一句嚴重厭女辱女的髒話,改了似乎也無可厚非。只是我覺得歌曲情緒烘托到那時,“Get Off”并不足夠,以“f”輔音結尾,沒有聲帶震動,且嘴唇閉合,“er”則是元音,發聲時聲帶震動且嘴唇相對而言是張開的,語音學上看這句話改得並不合適,我覺得“Father Fucker”會更恰當些,如果不是出於審核考慮的話。

但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爲沒有人記得這次改動了。而歷史大約就是這麽被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的。隨機波動與淡豹那期節目讓我收穫頗豐,其中一個觀點是,記憶在妳將其文字化後產生。站在此刻回想,很多回憶的形成確實是依賴於我對它的文字敘事和記錄,文字是最初構建起記憶邏輯的框架,也是未來引向模糊場景記憶的綫索。

2023.3.12 上周爲了寫那篇《只要不結婚,什麽都可以》實在是有些worn out了。當時給自己定了個deadline,要在3月8日那天發出去,所以只有兩天的時間。發出去之後也有一些回應,現在首頁上或許還有關於這個問卷的文章,但我已經累了。僅僅是處在一場友好討論的邊緣就已經讓我如此疲倦,甚至把Matters在桌面上的圖標給刪了,以防自己忍不住點進去看。其實還有一些想要補充的,但我決定等到一切冷卻下來再重新思考和厘清那些傍晚的飛蟲群般環繞在我的腦海無法擺脫的疑問。系統性的女權主義表達對於我來説其實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我甚至沒有錄製過任何一期以女權主義為中心主題的播客,這篇八千字的文章更是頭一回。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了這一步才有下一步,表達是一件需要練習的事。更何況這次略顯漫長的思考給了我一個小説創作的靈感,不同於此前所有的小短篇,她將是宏大、漫長而又細膩的,她成了我當下未來構想中的重要一環。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駕馭她,但我又不願將她交給任何人,她是屬於我的,十年,二十年,我願意不斷地爲她付出、學習,直到她脫離我的掌控,在文學家園裏高歌、狂舞。

日記這邊其實有一個因爲太久沒寫而失去意義的主題,關於實踐學霸貓哲學後收穫的對時間、金錢的掌控感,和由此而生的自在與充盈。但那種感覺事實上又只能發生在我隔絕信息專心背書的考試周,和放假狀態還有些許殘餘的第二周,一旦進入上學狀態,無數想讀的想做的想寫的想聽的内容將無可阻擋地似海嘯般向我湧來,而我,在張開雙臂等待它的衝刷之時,只能與那種輕盈的狀態說再見。我知道我明明可以擁有那種狀態,只要我築起一道堤壩,不關心政治,或不關心女權,或暫時放下寫作,或不要申請參加那個讀書會。但我一個也放不下,輕盈的掌控感對我來説要麽是暫時的要麽是虛假的,我有太多愛太多恨,太多激烈的情感在我體内游走,然後迸發,我無法收回那些情緒,因爲我的大腦只是載體。它們只是途徑我的大腦,在這過程中可以被貯藏,但永遠無法被銷毀。

Let everything happen to you

Beauty and terror

Just keep going

No feeling is final.

我接受了自己注定是個脆弱又敏感的承接者,我必須將自己打碎一萬次再重組一萬零一次,這讓我痛苦,又讓我能夠因胸腔的鼓脹而不得不寫起文章來。我擁抱我的敏感,看一百篇政治迫害或女性遭遇的文章我也不會麻木,第一百零一篇報道仍然能讓我沉默下去或落下淚來。我也愛我那些充足旺盛的表達欲,沒有她我將無法定義我自己。最近對自己突然有了新的認識,我是個無比energetic無比dynamic的人,我無法忍受任何局促或停滯的狀態,我必須不斷地擴張,讓自我趨向無限寬廣無限堅固,沒有that's enough的一天。

2023.3.14 今天有一個困惑想要記錄,關於創作者的自我意識。

起源是今早打開郵箱後看到兩個好消息,一是本周Matters周報的精選載入了我的文章,二是幾周前申請加入她鄉製作人的郵件得到了回復。這兩個好消息巧合之下的同步發生不禁讓我有些感慨。開始創建公衆號並寫些讀書筆記不過是去年四月,到如今甚至還沒有一年,我從為學校公衆號寫稿凑些嵗月靜好小文章討人歡心的大學生,成爲了擁有完全憑内容開拓的一片創作小天地的寫作者,還獲得了為喜愛的論壇製作播客的機會。我好想回到過去擁抱每一個在撕裂中選擇勇敢選擇表達的阿房小朋友。

正當我陷於喜悅中繼續平淡的生活時,聼到了播客裏這樣一個觀點:要學會做事前不帶預期,行動的回報產生於行動的過程中,失敗是自我與現實的一次碰撞,妳只是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這種沉靜的思考與當下的喜悅對撞,讓我迅速放下了那些預約,開始思索創作者、或是我自己人格當中強自我表達願望與行動不問結果的堅持之間的差異與共通。

捫心自問,我從來也不是一個能完全放下讀者聽衆反饋的人,我對自己創作的内容很有信心,我當然希望更多人看見我剖白内心後真誠的書寫。同時,我的很大一部分表達是偏向觀點性的,我很願意和不同想法的女性共同探討。作爲生活中的個人,我從不在有熟人的社交軟件上分享生活,這些“被看見”的欲望都被放置在了我身爲創作者的這個身份上,而且我非常希望這種“被看見”僅與我的内容有關。更重要的是,在創作這件事情商,我有很大的野心,我有很多想要完成的目標,很多等待詳述的靈感,很多想要搭建的平臺。在這個層面上,我時常會覺得自己成長得太慢,急不可耐地想要到達那個遙遠的彼方。但同時我又無比清楚成長這件事不能急,要寫一千篇文章讀一百本書才能擁有的寫作和思維能力,少了一篇或一本都不行。從這個角度看,寫作也不過是項手藝活,要靈感更要日復一日的練習。這其中似乎存在著矛盾,作爲創作者、强烈又敏感的自我,需要“被看見”,而作爲寫作者的自我,卻需要更多的沉澱和積纍,要大聲又要無聲,看起來似乎很難兩全。但在我創作的小徑抵達第一個小鎮的今天,我想提醒妳,堅定的自我不會在“被看見”這件事本身上被建構起來,妳還是需要在創作、寫作,在與自己的對話中搭建起自我,那個自我,才是會表達的自我。

存在主義作爲一種生活方式,最迷人的地方在於妳的自我,甚至是唯一的現實只產生於當下的每一個行動中,而最難做到的,就在於無論之前取得了多少成就犯下了多少錯誤,都只把它們當作一種處境而非自我的一部分。在每一個當下,都完全投入地站在此地,看向淺近的未來。

2023.3.16 把另一個寫作任務放進日程之後,加上讀書會帶來的研究任務,日記這邊攢了好多想寫的話題。昨天參加一個集體活動,被拉到湖上坐小船。湖上風景很美,中心小島的薩克斯演奏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同船的同學不太熟識,組織起這條六人船的是班長,除了日常的接觸外對她最深的瞭解就是英語課時聽她説過以後想當老師。她是很傳統的那種活潑來事兒的班幹部,加入了很多學生組織,上個月還在朋友圈分享了她參加的大創項目,至少在我看來,是個很投入地在生活著的女孩。但在船上她説了這樣一句話,“這一趟把我一個月的不開心都吹走了”,加上她在上船前表現出的極度疲倦狀態,都讓我有些意外。自從大一下定決心不參與任何不必要的活動和組織之後,沉浸於閲讀、創作、觀影和現場演出的我不知道有多快樂。我愛敏感的自我,所以不會因爲任何現實考慮去浪費一分屬於我的時間,所以我絕不壓榨自我,絕不放下槍閉上眼,躺進火紅的煤堆做一粒安順妥帖的人礦。説到學校這些活動,包括我之前供稿過的公衆號,根據我的觀察,對於今天的大學生來説,都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臨界點上。譬如前幾周的一個類似藝術節的活動,剛查了好久,活動主題是“青春心向黨,奮進新征程”,看到一位比班長更熱衷於校園活動的女生為這個活動排了一部舞臺劇,據她的分享,去年排的是《甄嬛傳》,今年排的是《紅岩》。忽然想起初高中參加過的那些文藝活動,至少我參加的那些,只要不是紅歌比賽,基本上是不要求或不通過主題來潛在要求妳演什麽的。那樣目的明確的分割似乎也比現在這個狀況好。要唱贊歌我們配合妳唱,但我們想排個《哈利·波特》慶祝個聖誕節妳也別管。但如今,黨政宣傳的大手伸進生活的每一處,要想排舞臺劇就只能配合“主題”,從前還要找個建黨建國大年才能理所當然地把宣傳目的放進標題,現在十四五二十大兩會換都換不過來,每年都是大年,每天都有無法推脫的宣傳任務。我敢肯定很多空間就是加碼加沒的。一個學院的藝術節活動,不跟黨扯上關係真辦不了嗎?恐怕不見得,但就非得這麽做。又或許這是黨支部無處不在的後果,副院長兩三個“黨委”開頭的,又怎麽能容許“獨立”的藝術活動開展起來呢?於是甚至都不是自我閹割的問題了,現在的空間狹窄到必須得先唱兩句贊歌才能允許妳有一點政治無關的表達。但不敏感的人完全不會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就像那位排完《甄嬛傳》排《紅岩》的女孩,她不會知道當她決定開始排《紅岩》時,她可能已經永遠失去了排《甄嬛傳》的機會。

所以爲什麽有那麽多“大學牲”,當她們的自我表達空間已經坍縮到一句“疫情有三年,青春才幾年”會被輔導員罵的時候,她們想做的所有事都已經面目全非了。當妳想做的所有事,都在宣傳機器的嚴格控制之下時,妳的所有才華、熱情都會在藝術水準極低審查要求又極嚴格的活動中被消磨殆盡。當妳回望自己的大學生活,那些充斥著宣傳目的的作品真的是妳最想表達的嗎,它們又真的能給妳帶來多少發自内心的成就感呢?所以現在想起長輩們在知道我喜歡寫作後説的那些話,雖然無害但十分可笑。她們說,妳可以去給央企國企寫文案,能賺不少錢呢。其實真正能以寫作爲生的,大約都不是對此有熱愛和堅持的人,她們只當寫東西是謀生的工具,標題聳動的營銷號和空洞無物的黨媒文章有多大區別呢,而誰又會真正享受拿筆寫字、用手打字這件事本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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