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e Fang
Simone Fang

「創作總根於愛。」極權之下的自我流放者/新西蘭打工度假中/激進女權主義者

在戰火裏等待一輛集裝箱運輸車

我如何被極權壓迫,又如何與極權共處

這是一篇從個人經驗記錄生發出來的一系列思考,作爲一名“極權壓迫下自我流放的大陸本科生”,我在二十大召開前的一個星期内,接連三次產生了極其强烈的被壓迫感和不安全感,進而注銷了我在大陸上所有觀點表達的賬號,微博和所有中文播客平臺。我開始害怕每一個陌生的電話和深夜舍友忘記帶門卡的敲門聲,開始有意地躲避攝像頭,開始失去了與社會話題的正常連接。我希望記錄下這三次經歷,以及它們的我的生活產生的巨大影響。我絕無法躲避或者反抗極權,但至少,我想站起來,直視他,直視他强奸我的每一秒。

(一)2022.10.11 從“不明白播客”説起

我是播客的重度愛好者,上半年收聽的播客讓我在女權方面徹底地覺醒,決心逃離這個女性不友好的社會。下半年我也繼續收聽著各種播客,關注了隨機波動的兩個主播的微博。10月3日那天晚上,我看到適野在微博上推薦不明白播客,說這是她最近唯一的大口呼吸的瞬間(應該是這麽説的,不一定準確),我還是看了些評論才知道“不明白播客”是一個播客的名字,於是和朋友分享了一下。袁莉和嘉賓們理智冷靜地暢談各種在墻内被視作絕對禁忌的話題,這種談論本身就對我有著別樣的吸引力。2022年,我還在希求中國大陸上希求著自由和民主,但我甚至沒見過自由和民主落於實處的樣貌。而聽到這些談論,大約就是我第一次觸碰到自由和民主的模樣,即使是通過電波,即使談論這些禁忌的人們必須身在大陸之外。


很快,最初的這種新奇就被極端强烈的痛苦給蓋過了,政治上覺醒的瞬間絕對是痛苦的,我終於徹底地看清了這個社會,終於明白了那些困擾我十幾年的問題究竟是誰造成的。這不是一個威權社會,這就是一個極權社會,一個現代科技支持下精緻的極權社會。而我,在女權上再怎麽覺醒再怎麽挑釁,如果不能在政治上清醒和逃離,也不過是一個無力的中國人,喪失了一切對社會權力的渴望,不斷地讓渡自由讓渡隱私,來換取權威們一點點的憐憫和所謂的安全。

但此時這些清醒還是朦朧的,痛苦也尚未達到不可忍受的程度,時間來到10月11日,第一次無聲的崩潰。

早晨聽完了“不明白播客”蔡霞這一期,那是真正地認識到整個共產黨都是無法抱有期望的瞬間(現在還有很多人是“反習不反共”的,還是需要再清醒一些)。我感受到了一種强烈的風雨將近的壓迫感,似乎災難已經近在眼前了。之前的計劃是熬過本科四年再出國的,當時瞬間有種這四年也無法等待的感覺,於是思考了下三年内讀完本科的可能性,然後放棄了。

爲了讓自己稍微好受一些,聽了幾個輕鬆無厘頭的播客,看到喜歡的惘聞樂隊昨天發的新專輯,決定用音樂撫慰内心無法排解的憂慮。一首首聼下來,便聼到了《辛丑》和《壬寅》。

不論如何理解,這兩首歌寫的必定是2021和2022年,在器樂和人聲的鋪排和烘托中,無數人的苦難在我的腦海裏飛速地閃過。這天是周二,我一共有三節課,需要不斷地在教室和寢室間騎著自行車奔波,還要去操場“打個卡”。於是現在的我回看那一天,我能想起的就是騎著自行車爬坡,秋冬之際的風在耳邊呼嘯著,每一分絕望和痛苦同時在頭腦裏呼嘯著。我不停地循環播放著這兩首歌,像自虐一般。走在操場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胸腔是擠漲的、近乎爆裂的,然而我哭不出來,我只能冷靜地感受著她們的苦難和他的壓迫侵占我的思想和生活的每一秒,而無法用淚水將這些東西盡數衝走。甚至馬上還要去趕晚上的那節課。

“沒逃過詛咒 別懷疑面前用來埋掉我們的深坑”

“沒逃過詛咒 別懷疑面前用來分割我們的圍籬”

“不施援手給所有的下流坯子 更不屑一切被閹割掉過的記憶”

“抱緊我 不能動 不愛所以 不愛所終”

這一切奔湧的混亂情緒,最後收束於喜歡的女孩發送的一個“mua”。在極權的壓迫之下,我只能被愛拯救片刻。

那天晚上熄燈後趴在床上,重新開始寫日記。還是想流淚,還是什麽也説不出來說不完整。

(二)2022.10.14 四通橋和《狂人日記》

這天是周五,我在現當代文學史的課間看到了四通橋上的抗議,開始使用Telegram和朋友敞開了聊這些禁忌話題,給她發了四通橋的圖片和説明,然後開始上課。這一堂課,老師講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

《狂人日記》開頭的文言小序裏説到,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補”,老師問我們,狂人是否真的“早愈”了?他提出一種可能,狂人看到了平靜的生活中那麽多不合理的吃人的現象,他最開始感到害怕成爲“狂人”,然而他或許在某一刻決定要做些實事讓社會有些許改變,於是他必須假裝“愈”了,才能“赴某地候補”,做出些真正的改變。近代那些從宗法中覺醒的“个人”,是以疯子的面貌登上历史舞台的,是有待治愈的对象。他甚至開玩笑地說,也許我們之中就坐著一位狂人。那一刻,我覺得我和狂人是多麽地相似,我不就是一個在人群中假裝正常的狂人嗎?徹底地女權覺醒之後,母親曾經用非常奇怪的眼光看著我,說你怎麽會這麽想,怎麽會不想著戀愛和打扮,而去關心這些女權話題,甚至有這麽多“極端”的觀點。那一刻,我在她眼裏不就是一個狂人。爲了能夠逃離這裏,我同樣不得不把這些觀點通通收到一個極其狹窄的範圍之内,只和一個共同覺醒的朋友聊這些,其他時刻,我都在欲言又止,一次又一次壓下自己表達的渴望。政治上覺醒之後,情況只會更糟,我需要壓下的表達又多了一倍。可是我每天在關心的話題就是這些了,不聊這些我已經不知道該聊些什麽了,終於,我也成爲了又一個失語者。

課堂上還有無數個“成爲狂人”的瞬間,我感覺那一切對狂人的分析都是在分析我的現狀。

狂人的本質在於,他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認識裝置”,也就是看待一切具體現實的全新視角,於是他從每一個無比正常的現象裏看到了吃人的本質。

女權覺醒之後,我重新認識到了我的父母和其他長輩暗中對我的打壓和形塑,我無法直視在公園裏散步時偶遇的一場公開告白,我覺得那是光天化日之下對女性的一場屠殺。而這些觀點,在我的母親眼裏,都是極端所以無法理解的,也是我成爲“狂人”的佐證。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即使是清醒過來看到了這麽多吃人的現狀,只要假裝看不見,生活又會回歸正常,回歸放心和舒服。

女權上的和政治上的覺醒,只要我從現在開始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我還可以回到所謂“正常”的生活當中,對這些話題避而不談,或者一邊在朋友圈裏間歇性地轉發些文章自稱“女權主義者”一邊步入婚姻,在炸號的風險面前閉嘴,麻木地寫些二十大觀後感,然後上它一個學期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概论。

老師同時提到那段著名的“鉄屋子”討論,首先覺醒的人注定成爲被吃的人,然而錢玄同最終説服魯迅的,便是只要有覺醒的人存在,哪怕大部分人注定走向為覺醒而犧牲,至少也保留了掀翻鉄屋子的可能。

我還在這裏寫作,還在計劃逃離,痛苦萬分也還在堅持收聽不明白播客,正是我的決心。我既已覺醒,便絕不會再閉上眼,女權覺醒和政治覺醒是讓我從虛無主義裏解脫的兩個瞬間。初高中時期的我對世界曾經無比失望,認爲沒什麽值得做的,那些不知道爲什麽會發生的苦難是無法改變的,我是無力而渺小的。於是想過自殺寫過遺書,2020年疫情剛剛爆發在家裏上網課的時候甚至覺得因爲新冠死去也沒什麽不好。我不怕犧牲,爲更多人的覺醒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我並不害怕成爲某一場運動的犧牲者,我從覃裏聞和袁莉手裏接過了她們那個時代思想的火光,便不會讓這點火光在我手中熄滅。

於是,無人談論的四通橋和幻燈片裏的《狂人日記》就這麽連接起來,我在那一刻清醒地認識到,我是那個看到了四通橋上的橫幅的少數,我就是那個在人群裏假裝正常的狂人。

(三)2022.10.15 May goddess bless you my warrior.

這天晚上看到了許多墻内墻外對四通橋抗議的回應,突然有些害怕這件事會發展到無法挽回的程度。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微博了,我打開Twitter看到的只有這些,我已經徹底地和社會脫節了,我不知道大部分人在想些什麽看些什麽,不知道她們唱的贊歌背後是麻木還是憤怒。之前我説,我唯一能做的甚至是祈禱這個黨還能維持這三年表面上的正常統治,那天晚上我真的有些擔心會有嚴重的社會事件發生,擔心我無法從這裏逃出去了。

於是我決定徹底推翻我之前的所有計劃,用最快的速度從這個讓我感到痛苦的國度逃走。


 


現在回想,讓我感到痛苦的或許是這樣的一個瞬間:我看到那些抗爭,作爲一個覺醒者,我理應爲她們的勇敢喝彩,然而我無法從中感受到任何正面的情緒,只有無邊的恐懼盤旋在我的腦海,我害怕革命爆發,害怕她們的勇敢影響我個人的計劃。對於這種恐懼的認知讓我進一步感到割裂,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太正常了。而這是我這一個星期之内經歷的第三次崩潰。我實在受不了了,在這個極權的凝視無處不在的國度,我無法再熬過三年了,我時刻處於反動思想被揭發的恐懼之中,我既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進一步瞭解那些黑暗的真實,又無法做些什麽真的能逃離這裏的實事,清醒和無力同時支配著我,我早已被撕扯得失去正常的生活了。

(四)轉變之後

那一天晚上推翻了一切計劃之後醒來,我還得回歸到正常生活當中,還得先僞裝個至少半年。我也沒有就此停止自己瞭解真相的努力,繼續關心著政治的走向,繼續學習著那些缺失的歷史知識。身爲一個已經算是相對熟練地使用互聯網且願意去瞭解禁忌話題的網民,13年的南方周末新年獻詞事件,15年的709律師事件以及對NGO的打壓,17年的北京低端人口清除,我發現自己的知識體系有一個巨大的空缺,那裏曾經填滿了共產黨的口號和僞造的敘事,如今,那裏一片狼藉,只有政治家們猙獰的面目和强權之下的無法停止的恐懼。

但是兩周之後,我也有了一些經驗,如何在正常生活被政治覺醒擊垮的廢墟上重建生活,如何與極權凝視我們的那雙眼睛共處。

首先是真的做出能夠改變現狀的決定,並爲這個決定做出切實的改變。這讓我對生活重新擁有了掌控感。但這還是個有些奢侈的行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下定決心“潤”走的。

其次是閲讀和學習。正在學習現代文學史的我和魯迅先生隔著一百年的時間無數次地產生了共鳴。這裏推薦一本我正在閲讀的魯迅思想研究的書籍,錢理群的《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之二》,很好讀又很有啓發性,如果你對魯迅有過這樣那樣的誤解的話,這本書或許就是重新瞭解魯迅的開始。他的思考,他的生存智慧,對現在的我而言是有非常大的參考價值的。比如他對每一種可能的奴役狀態的警覺,對無政府狀態的想象,在北洋政府審查最爲嚴厲的時候沉默十年的經歷。除了魯迅之外,我還在看一些社會科學的書籍,主要是關於現代社會、現代性的研究,這是我自己比較感興趣的領域,讀起來時間很快過去,也能帶來非常强烈的滿足感和獲得感。

再次是非常關注自己的情緒。覺醒之後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幾個能夠依靠的人了,自己對自己的支持和照顧就變得非常重要。不要壓迫自己,想放鬆的時候允許自己放鬆,一個周末沒學習不會有什麽特別大的影響,允許自己狀態不好,經常自己給自己加油打氣。我從高中開始就經常由衷地自己誇贊自己,“你真是太棒了!”“我好喜歡你”大概是我最經常對自己說的話。也可以寫寫日記把自己這些情緒梳理清楚,15號之後我開始比較頻繁地寫日記了,包括這篇文章也算是一篇日記,寫下來會好很多。哪怕因爲之前的自我閹割很多事情在日記裏都沒法自如地説出來,也要持續的練習這種表達,慢慢地大概也能重新開始自如地談論禁忌吧。

然後是找一些能夠讓自己從極權的恐懼中逃離片刻的安全屋。對我來説是各種情景喜劇和無厘頭播客,最近需要撫慰的時候看的是《How I Met Your Mother》,聽的是“跟宇宙結婚”。“愛的自由黨”雖然不是無厘頭,但是因爲特別溫暖也能給我逃離現實的感覺。

還有一個比較奢侈的出口,找到一個可以聊這些話題的人。我很幸運擁有這樣一個一直支持我的朋友,我們每周都有一個固定的晚上聊這些話題,平時也會互相分享看到的文章聼到的播客,一起覺醒一起努力。

有的時候也要學著用一種高姿態去看待那些權威,不要總是覺得他牢不可破,看到他的破綻,看到他覆滅的可能性,偶爾嘲諷地談論他們無聊的政治鬥爭和小粉紅們。雖然有些“精神勝利法”,但是他們本來就不是無所不能的,沒必要完全處於恐懼當中,那也是他們能力的一種體現。

最後是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每一個自我的存在,儘最大努力保護自我。最近讓我感到特別開心的是我的文學理論老師的表達,再一次感嘆女性的力量之强大。


除了看見別人,也要保護自我,不喜歡做的事能不做就不做,看不慣的考試能少應付一些就少應付一些,盡量不要成爲螺絲釘,而是把這些時間都用來建立最完善的自我。應該表達的地方能再勇敢一點就再勇敢一點,想到喜歡的樂隊主唱在他的巡演時悼念貴州大巴轉運事件時説的,把我們能做的在做的事情做到徹底做到極緻。每個具體的人在具體的生活當中,不僅在思想上覺醒,更在行動上做出轉變,不管是少加班一點還是少唱幾句贊歌,能做一點是一點。尤其是在極權無孔不入的思想控制之中保存自我,保存上一個時代對自由、民主、理性最基本的需要。

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看到的一句話:如果天總也不亮,那就摸黑過生活;如果發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覺無力發光,那就別去照亮別人。但是——但是: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爲黑暗辯護;不要爲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不要嘲諷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熱量的人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五)結語

最近有兩種場景常在腦海裏浮現。一個來自之前閲讀過的和阿富汗難民有關的小説以及《安妮日記》,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就是躲在一棟搖搖欲墜的房屋裏,窗外是不斷落下的導彈,我不知道導彈什麽時候會落在我的頭上。同時,我在等待著一輛集裝箱運輸車,那種在戰亂時刻唯一能夠逃走的希望,即使“逃走”意味著到另一個陌生的國家去做難民。另一個來自很多關於文革時期的文人們的故事,一邊從事著最無意義的體力勞動一邊努力擠出時間學習和閲讀,在深夜悄悄跑到野外閲讀一本禁書,或者在工廠沒有空隙的勞動中背幾個單詞。

於是我把自己放在了最極端的那些情景之中,如此這般,我能夠擁有的其他一切有限的自由,都是額外的獎勵。但同時,我是在朝著最叛逆最出格的方向狂奔著,沒有猶豫,也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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