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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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萨克斯坦之旅Ⅳ 卡拉干达 一路炎热遍布尘土的故乡

回到卡拉干达市区的路上,依然是一路炎热遍布尘土,我想到了很多无法写在这里的事情,在那片同样炎热遍布尘土的地方,此时发生的同样的事情。

从阿斯塔纳到卡拉干达,一下火车的街景和我童年记忆中90年代沈阳我奶奶家周围一摸一样,恍惚之间仿佛我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睡着了,现在是1999年暑假我去奶奶家玩,后面的一切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的公寓房东是一个中年俄罗斯女人,她在booking上流利的作答让我误以为她英语很好,实际上她一句英语也不懂,我们俩都在用自己不懂的语言和对方交流。这也是我在哈萨克斯坦旅行经常遇到的状况,当地的英语普及率很低,大部分时候我们都误以为对方懂英语,把自己的母语翻译成英语给对方看,然而对方还要把英语再翻译一遍。

卡拉干达从建立之初就是一座纯粹的工业城市,在苏联时期这里发展的不错,算是哈萨克斯坦相对发达的城市,但随着苏联解体,这里在90年代经历了一阵剧烈的衰败,城市发展也停留在了那个时期。不过现在随着哈萨克斯坦工业的恢复,以及依托一批原有的工业院校进行的国际合作,卡拉干达还是很有发展希望。


在卡拉干达我首先又要去寻找维克多·崔,这个雕塑的灵感来自他的专辑《一颗叫太阳的星星》,我绕过铺着外露热力管道的街区,在傍晚西晒的阳光下找到这里,阳光与阳光重合了。


卡拉干达这座城比北京更像我的故乡,甚至就是我长大的那片街区,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特质的社会主义工业城市。走在街上,人们的气质都和我的邻居街坊们没有区别,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是外国人,让人只把他乡作故乡。



这座城市看起来特别像90年代的中国东北,一座显得败落的老工业城市,曾经这里煤炭工业非常发达。20世纪初俄国商人就开始在这里开发煤炭工业,到了30年代,大量被剥夺土地的流放者来到这里,1934年这里成为一个城市。这座城市旁边就是哈萨克草原上最大的劳改营,大批德国人和车臣人被强制迁徙到这里工作,车臣前领导人马斯哈多夫和老卡德罗夫都出生在这里。

矿工文化宫是卡拉干达市的标志之一,从建筑的建筑形象中可以感受到哈萨克民间艺术进步形式的影响,文化宫的中心部分是一个强大的六柱门廊,由八角形柱子组成,门廊的柱顶饰有六个雕塑人物:矿工、牧羊人、士兵、集体农民、工程师和诗人。

在旷工文化宫对面这座雕塑和壁画就是当年的大工业发展的象征。



在卡拉干达还有一座尤里·加加林的街头雕塑,卡拉干达作为苏联时代哈萨克斯坦的重要工业城市,与航天业也有密切关系,城市艺术景观中也有不少航天内容。


我来到卡拉干达工业学院,前几天在街头看到非常多的南亚面孔,一开始我以为是游客,但发现他们大多是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而且衣着气质不太像旅游,反而更融入当地。我询问了本地人,他们是印度留学生,卡拉干达的理工科院校相对比较优秀,尤其是学费和生活费很便宜,加上与印度合作还有一些优惠政策,所以吸引了大量印度学生。

在学校对面,曾经的列宁电影院后面有一座最大的花岗岩列宁像。




在卡拉干达的时候恰逢我的生日,这是我第一次在旅行途中过生日,遵循故乡的习俗,我想找一家能做长寿面的餐馆,但在这里更多的是俄罗斯餐馆,最终我竟然找到一家“兰州印象”,在哈萨克斯坦旅行用一碗兰州牛肉面过生日。

这家中餐馆应该是连锁店,我在阿拉木图也见到过,也如同在中国东部大城市中的连锁兰州牛肉面一样,非常难吃,且能在哈萨克斯坦这个基本实现食肉自由的国家看到抠抠搜搜的肉菜,马上制止了我的思乡之情。

过了三十岁,作为一个单身未婚的人,过生日成为了一件心情复杂的事情,所以把生日放在卡拉干达,除了身边没有朋友陪伴的孤单之外,竟然隐约还有一些庆幸轻松的感觉,因为不再需要去期待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孤单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可以自己化解而不会产生进一步情绪的状态,我想着也是一些人格外喜欢待在异国他乡的原因之一。

作为一座工业城市,卡拉干达并没有太多旅游景点,但我要前往一个特别的地方,卡拉干达劳动教养所,这里是苏联最大的劳改营,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原型之一就是这里。

我找了一辆车前往劳改营所在的多林卡村,司机小伙子会说英语,他是在这里上大学的学生,兼职出来开车,我试图和他交流一些关于苏联时代劳改营历史的内容,但他似乎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本期待前往劳改营会是一个阴雨天气,但却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的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干燥公路上,两侧是没有半点遮盖的荒芜盐碱地,偶尔有一些厂房。

在这里,阴郁都算是一种被美化过的浪漫。

卡拉格劳改营并不是在完全的空地上建立的,这里的多林卡村原本有很多德国人,他们最初是在叶卡捷琳娜女王统治时期从德国迁徙到俄国的伏尔加德意志人,大概在1909年搬到这里建立起村子,也有了俄罗斯名字多林卡,再后来又有很多乌克兰人和立陶宛人到来,他们平静的生活直到30年代被打破。

劳改系统并不是苏联的首创,早在沙俄时代就有这种强制劳动的营地,斯大林和捷尔任斯基等人都曾经被关押在其中。虽然1918年布尔什维克就继承了俄国的劳改营关押反革命分子,但最初十年的劳改营基本不承担强制劳动产生经济效益的职能,这些劳改营纯粹用于对反革命分子的隔离和惩戒,也多位于人口稠密的城市地区,犯人们大多只从事一些简单劳动。

到了1928-1929年,苏联政府意识到不应该再建设没有经济效益的拘留所,而把重心放在强制劳动,尤其是伐木业和采矿业,这也是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赚取外汇的现实需求。从1930年苏联人民委员会颁布新的劳改营条例,到1934年所有的监狱都被移交给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劳教所总局。

1931年,多林卡村所有当地人都被驱逐出被划为国有农场的土地,从此只有营地工作人员、他们的家人和囚犯被允许住在这个村子里。1931年2月开始,从哈尔科夫和奥伦堡地区开始大规模逮捕农民,为此在3个月内快速修建了从阿克莫拉(也就是日后的阿斯塔纳)到卡拉干达的铁路,用于转移囚犯,在这里建立起大规模定居点,到了秋天,第一批52000个家庭被带到这里,卡拉干达劳教所正式成立。

我来到博物馆内,这座博物馆就是当年的劳改营办公楼,也充当军队俱乐部、医院和审讯室,一楼大厅介绍了1918年至1933年间卡拉格诞生的历史、卡拉格组织的建立、红色恐怖时期、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农业集体化的后果,当地居民从哈萨克斯坦境内强制迁移,还有卡拉格的经济活动,工业、畜牧业和作物生产活动的实施情况,有一个展厅还涉及在卡拉格进行研究活动的科学家,以及他们的工作条件。

进入单独展厅,有一个关于妇女和儿童的专题,这个大厅介绍了对“祖国叛徒”的家庭成员,特别是妇女和儿童的镇压,最初这里的女性囚犯数量并不多,她们大部分被关押在阿克莫拉的“祖国叛徒妻子营地”,那是个专门的女性劳改营。

距离多林卡不远有一座 Mamochkino 公墓纪念建筑群,1930年代和40年代,在劳改营里出生后不久死去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埋葬在这里。在二战时期,很多男性囚犯被送上前线,因此这里的女性囚犯比例上升,她们在这里生产战争物资和武器弹药。

剩下的部分包括惩罚牢房、审讯室、医务室、妇女牢房、拘留室等等,在这里并不区分普通罪犯和政治犯,所有人都被关押在相同的牢房内。

有一个展厅详细介绍了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迫害,包括哈萨克民族知识分子、神职人员、政治家、历史学家、记者的镇压,还有在卡拉格服刑的艺术家,以及在这里进行的文化活动。

在卡拉格除了大量农民、少数民族、战俘被关押在这里之外,尤为突出的是有很多学者、文艺人士和宗教人士。由于大量文艺人士的存在,为了显示他们已经被成功改造支持苏维埃政权,劳改营会组织他们进行文艺演出,直到90年代当地的俱乐部依然存在。囚犯们举行音乐会和表演来庆祝节日,艺术家在这里的工厂从事设计工作,卡拉格甚至还上演过芭蕾舞剧,所有这些都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卡拉干达为整个哈萨克斯坦艺术进入新阶段奠定了先决条件。














我试图询问工作人员在劳改营里是否关押过中国人,他们说只有日本人,也就是二战后的日本战俘被送到这里强制劳动,我之前在塔什干拜访过一座日本人墓地,埋葬的也是同样在战后被送到中亚的日本战俘。

在这座卡拉格劳改营里关押过超过130万人,而全部的古拉格劳改系统关押过超过2000万人,有200万人死在里面,这些数字还不包括二战后被带回苏联劳动的600万战俘。

在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对斯大林政策进行了全面批判,劳改营系统迅速解散,三个月里一半囚犯被释放,到了1956年囚犯被释放了75%,低于100万,1960年劳改系统全面关闭,并入苏联内务部拘留所系统。绝大部分被强制劳动的囚犯被释放,但一些政治犯被转移到彼尔姆36号劳改营直到1987年。

回到卡拉干达市区的路上,依然是一路炎热遍布尘土,我想到了很多无法写在这里的事情,在那片同样炎热遍布尘土的地方,此时发生的同样的事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的后代,或者如果幸运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晚年也能去参观那些终于裸露出来的罪恶与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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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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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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