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uo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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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写给雪琴和煎饼的信

煎饼,雪琴。

当我在电脑打下你们两个人的名字时,我的手指就再难以动弹。在过去所有失去的日子里,我从来不敢正面地面对你们两个人的名字。我只敢用“雪饼”来称呼你们。因为一旦我完整地念出你们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流泪,包括此刻敲打出来你们的名字。

今天晚上,我发呆了一整晚,直到晚上11点才开始动笔。从白天开始,我就在想着写下这封信,但我时刻害怕书写你们的名字,用这种方式来记录你们失去自由的事实。事实上,这封信我花了整整八个月,都没有勇气开始写下一个字,直到今天。

当我在11月5日的时候,真真切切看到你们的名字真实地印在“逮捕通知书”,在那么一刻,我才真的相信,或者说让自己死心,你们真的失去自由了。S问我,“有没有纸质证明对我而言这么重要吗?”。很重要。我不太会那么容易接受残酷的现实。煎饼你应该是最知道我的这种执着。

我该怎么消化你们的消失?

在你们消失后的两天,是中秋节。我去一个高层的天台上参加朋友的一个中秋聚餐。所以又聊起了你们。我只能泛泛地谈起你们的事情。可是当我站在天台边缘,吹着秋夜的风,我肉体充斥着诺大的苦痛——那是一种从内心的痛外溢到肉体的痛。我的内心已经无法容纳、消化这般苦痛。我捂着胸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深呼吸。我害怕我会用一个简单的方式来解决我这种肉体的苦痛。这个记忆仍然存在我的身体,那种外溢的、难以喘息的、更难以释放的痛苦。这是我们这代人的苦痛。

我不想再理性地去讨论为什么要抓你们。虽然我知道讨论你们的消失,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的对抗。充满浪漫理想主义的雪琴,你一定会痛斥这个残暴的体制,你一定知道我们所有的遭遇都在揭露整个国家机器对于社会公义的压制,而讨论本身就是一种教育。煎饼,你常会嘲讽自己其实已经躺平,可你亦不甘、不忍看到霸权体制下对于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变质腐烂。所有的这些,都在道出打压你们的这一切的荒诞。

可我不愿再重复论述这无力的一切。我并不恐惧这一切的荒诞和残暴,但我恐惧的是暴戾背后对你们真实肉体的伤害和摧残。即便我们说太多遍、谴责无数次这样的滥捕套罪,都不能够抵消在你们身上正在发生的所有创伤和折磨,不可逆的伤害。我恐惧看到不一样的你们——不是担心被改造,我不觉得有任何折磨可以来摧毁你们对于公义的追求,而是失去滋养的枯萎的你们。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残忍。雪琴,一次又一次的读书机会从你身上被剥夺。第一次,你不得不回到大陆才能申请香港签证,却因此进入了一个设计好的笼子当中,在第二次求学,国宝信信旦旦让你拿回护照申请英国签证,让我们都觉得在低调的妥协之下可以得以自由,殊不知这又是另一个陷阱。煎饼,你我的出身背景如此相似,我们走出农村来到城市,我们不愿意看到身上承载的阶级不公继续延续下去,然而回应工人/社会议题最后带给你的却是如此代价。我不能理解,我无法接受。长年抑郁症的你,还要经受怎样的折磨。我可以想象得到里面会发生的一切的羞辱,你们要如何才能扛得下来?

有很多情感我不再能够表达出来,可能也失去了表达的能力了。我将对你们的思念都久久地封锁起来了,因为一旦开始闪现你们的身影,那尘封的痛苦也将会一并被揭开。我不敢面对这些。我也不再打麻将,不再敢轻易提到周四,不再能够开心。我们几个人从来没有一次真的深入去聊彼此的人生,但是我们都能意会,彼此在何方。有一些东西系着我们这代人。

去年的这一天,是你们为我庆祝农历的生日,估计那是我过去三十年唯一正式过的一个生日。我没有什么过生日的传统,但那个生日我们都称是“捡到”的——那段忐忑的日子,国宝在背后对我搞小动作,我也永远不知道哪天清晨醒来还能够从容地拉开窗帘。我或许有恐惧,但至少“打麻将”成了我们彼此的支持。每一个人“29岁”都有一个坎,没想到我的那一年迎接的是你们的消失。

雪琴用蜡烛画了我“29”岁的标记,给我绑上了“斗争”的红绑带,煎饼改造了蛋糕盒硬扣我头上做寿星帽。你们当时都让我许愿。但我从来没有许愿的经验,我也不信许愿这回事,所以就只能假装闭眼动一动嘴角,其实我啥都没许。可是我后悔了,我应该要许愿的——我想要你们俩人好好的,雪琴可以顺利去英国读书,煎饼可以在抑郁的雾霾之下睡得好一点。我只想要这么简单的愿望,但我错过了。

2021年9月19日那天的下午1点41分,那是我最后一次跟煎饼聊天,我问他,“你这几天睡得好吗?”,煎饼回了我,“不知道。可能四年一次的抑郁是躲不过了。”我错过了你这条回复。等到我想起来回复的时候,第二天才发现怎么都联系不到你和雪琴,了无踪迹。自此,你们消失了整整八个月,八个月了。我感觉我跟你们一样,也错过了整整八个月的时光,甚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期间世界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的一个农历年又过去了。我回归了把每一个生日当成普通时间来过的日子。但这一次,我想许个愿,把去年错过的愿望补上——你们俩人好好的,啥时候出来,我们的麻将还要继续打。我今天也给你们又汇了生活费,我也希望你们真的能够收到、能够花上,等你们出来了再来还我。

煎饼、雪琴,我们都在想着你们。即便网络上几乎找不到你们的痕迹,你们不会被忘记。

(2022.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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