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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愛的陌生人

媽一夜病倒,醒來後卻喪失了國語。我呢,從來沒學會客語。

夜裡,弟打電話來。「媽人在醫院。」

「怎麼了?」P著急地問。說是,全身癱軟,認知功能退化。後面這句,聽起來像是來自醫事人員的描述,但是才剛送進醫院,這會兒正做檢查,還沒結果吧?方許是,大家都中年了,醫院走得多,說話也專業起來。

P住得遠,平時手機視訊通話,讓媽媽透過科技扮演阿婆角色。一個月回家一趟,倒像個女兒賊,讓媽又破費,又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有勞動才好,被需要的人比較慢老。」P心底這麼想,合理化。而此刻,科技顯得蒼白無力,無法將自己傳送至媽媽身邊。但是即使科技可以,仍無法紓解P懸著的心。夜裡翻來覆去,睡著了仍在夢裡折騰。

翌日。

兄弟姊妹在line群組裡商討如何是好。疫情中只能一人陪病,其他人每日兩個半小時探病時間,啥也做不了其實。只能等著看醫院怎麼安排。小妹說,今日去醫院,媽媽認不出人,無法下床,手一直抖。只能重複的說,我姓陳,耳東陳。我姓陳,耳東陳。好,媽,我知道。我姓陳,耳東陳。吸鼻水的聲音。

P想著,聽起來像中風。弟說,醫院說不是。弟說,醫院說有可能是阿茲海默症。P想,那是什麼,雖然常聽到,卻從不知道是什麼。P想,我會不會也遺傳到。畢竟,媽生了四個孩子,每個都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們都說,媽的基因超強。

line群組裡安排好了請看護。中午便去接手弟陪病。一日兩千五百六十元,P想,看護待遇還不賴嘛。還好媽生了四個孩子。P查了車票,適逢連假,票早搶光了。原先安排的假日行程,看來也得更弦易轍。才前幾日,P不小心摔了相機。那台尼康D600,從爸那接手也有十年了。那天下午,明明就穩妥妥地將相機架在腳架上,一陣怪風吹來,相機倒在地上。不僅鏡頭口徑歪了(甚幸前枚完好),相機反光鏡也故障,無法彈起,每按一次快門,反光鏡就在那掙扎。P鎖著眉頭回家嘗試簡易修復,仔細檢視,相機觀景窗橡皮早掉了,螢幕刮傷不少,蒙皮些許浮泡,鋰電池老化......在還沒摔壞它以前,這些衰老的痕跡都只是歲月的影子,P每次用它都感覺它是不肯服老的壯年人,還騎單車上武嶺與年輕人較勁。摔壞時,也感覺它像是不肯服老的壯年人,明明身體還很硬朗,但是一場病就讓那些老態猖狂霸佔整個身體。

夜裡,line群組又帶來令P難眠的消息,醫生覺得媽的狀況不佳,決定送進加護病房。也因此,又不用請看護了。他們說,媽的認知功能不斷下滑,現在什麼反應都沒有。到底怎麼了?P望著手機螢幕,心亂如麻。

翌日。

上班像是身體的制約反應,精神狀態像是不停旋轉的彩球,CPU在短路的程式裡不斷迴圈,製造廢熱,把能源都耗費在虛無中。下午一點半,阿姨打電話來,那是醫院探病時間。

「叫你媽要加油啊,你們也要加油。」

「聽你弟說你媽昨天都沒反應啊,剛看她有好一點啦。會講話啦。」

「謝謝阿姨。」

P著急地在群組裡問,現在究竟如何。弟說,媽醒了,比昨天好,可以講話,講了一長串,雖然還是在重複。「媽說什麼?」P追問。

「不知道。」

「媽變得只會講客語,一直講同一段話,但是我們聽不懂。」

媽講母語,我的母語,我聽不懂,我的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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