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學會聆聽
書單交換(中場)|林奕含:去到黑洞裡的人
Dear @阿嗅
上一篇寫Yiyun Li的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的文章中,我沒來得及講到瀰漫在整本書中的主題:死亡\自殺。我說下回講完,但其實這根本不是我能處理的題目,關於自殺,我理解、知道、接觸的太少,不管是我自己、我身邊的人。沒有經歷過,應該算是幸運吧,沒有人會想特意親腳踏進黑洞。但也因此,我應該無法真正理解掉進黑洞裡的感受、以及那些掉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的人....
我看這本書的時間,和讀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時間非常相近(我回去翻了一下記錄,林奕含在2017年4月27日自殺,我是在三月底讀了Yiyun Li的書),林奕含的死當時深深撼動我,我重新讀了那時的日記,決定整篇貼上來,除了我現在無法復述當時情緒感受的強烈,文字裡也看得出來我那時候真的很想要理解、come to terms with這整件事。
而我的試圖解讀及詮釋的行為本身,剛好就是一種上述的「不理解自殺者的正常人」的狀態、也可以作為一個普通人為什麼就是很難接受自殺、非得努力解釋的例子。
請你(&大家)原諒(或說容忍)我把整篇日記貼上來吧:
2017.5.14 過去這兩禮拜,林奕含的自縊及後續事件仍然持續發酵中,防狼師法令相關,台灣性教育之缺乏等種種討論,佈滿臉書,當然,那些都是我最不關心的,從一開始撼動我的,就只是她個人的經歷、故事,作為一種見證。 過去這個禮拜,我先是看了幾篇訪談,從文字稿到錄像的,然後把她的臉書逐一看完,最後再把小說看完。比起小說,也許還是她臉書上像日記一樣的貼文更撼動我,或者說,這一整件事,撼動我的,本來就是她的人她的文字本身,即「素材」本身更打動我,她早夭的生命、她的遭遇、她在小說中如何詮譯自己(以及聽來的、得知的、推想的其他女孩)的遭遇及trauma、她的mental health、以及她的精神健康如何影響她對自身遭遇的感受體認演譯。 讀她的臉書,還是忍不住會驚呼她的文字是如此「正常」——雖然我是覺得, expect有精神疾病的人的文字該有多「不正常」、溢出意識的規範?——但她的文字和對日常事件的諸種想法,比如不甘去年的諾貝爾文學奬給了Bob Dylan而不是純文字作家譬如她喜愛的Phillip Roth,是人可以完全理解認同的。她確實是很聰明早慧的女生,感受性強,情感也強烈,也許最令我震動的是,她述說日常事件能如何強烈波動影響她的情緒——比如從前的大學同學以八卦的口吻問起她的近況,批判的強解她的寫作是興趣,只能是興趣而不能是工作——的文字是如此「正常」而熟悉。 如果說林奕含的文字正常而熟悉,那我怎麼知道其他被我判定自溺而徹底缺乏自省能力的人是「正常的」?當我這樣判定一個人,和林的朋友因為她的精神病徵而離棄她有不一樣嗎?或者說,我們也知道所謂精神正常或不正常的差別並非一個海域、一條溝、甚至不是一條線,因為本來就沒有「精神正常」這個東西,這只是人們創造定義的arbitrary concept,而我們每個人都分佈在意識、自我認知那條刻度及其obscure又極難衡量的尺上,那麼,到底到哪裡,往哪個光譜靠攏,越過哪道無法衡量的刻度之後叫做有病?我忍不住想到K最常叨念的:所以我討厭文明病。 精神病到底是不是一種病?即便我們認可人也許因為精神病而失去活下去的慾望,我們是不是仍無法不去衡量、assess一個人的病症、診斷是否「情有可原」?林奕含因為被補習班老師強暴了導致精神分裂乃至自殺,這叫做情有可原;那如果她原先就有精神病,或已經在比較脆弱的狀態我們就覺得無病呻吟?家境富裕,面容姣好,又會唸書,這樣的人憑什麼得精神病?「這樣的人就是得了精神病才會去和老師睡」,PTT鄉民也許會這樣評論。 從這裡下去,我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從台灣社會對精神病的無知、偏見、stigmatisation,到精神病「到底」是什麼,我想到美國大學校園而今盛行的trigger warning,教授們紛紛自我審查,在這樣的無菌的環境下生養出來的一朵朵snowflake孩子們,用中文說就是玻璃心;我想到一個多世紀以來深耕中東的NGO的獎學金programme中,那一個個經歷戰火顛沛、親身站在自家被炸毀的瓦礫中、親眼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或兄弟姊妹死掉,無家可歸只能投身於幾百幾千里外的親戚家中的孩子們。經歷了這一些,我仍然非常渴望能夠繼續唸書、上大學,他們在獎學金申請書上這樣寫。我想到精神病如果是一種對現實認知的能力錯亂,也許我們可以稱精神病人為活在虛像illusion中的人,那麼,按佛家語,我們所有人都是瘋子,因為我們都活在虛象中,追求虛象的名、利、權、慾,執泥於不存在的「自我」ego。 回到林奕含身上,她的文字,她的故事,她的見證,她的生命,打動我、令我心疼,也震撼,是因為她在憤怒、絕望之中,她心中仍有美、有愛,她明明白白地說自己是精神病患,只要不吃藥就會(去)死,《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的景觀,像K對她的female offender的陳述的解讀:「有些東西壞了就是壞了,修不好」。林在小說中也說一樣的事,精緻纖細的瓷娃娃摔在地上,破了就再也無法復原;一個在十三歲上被愛戴的國文老師誘姦的女孩,她的生命將永遠停留在十三歲上。 林奕含寫房思琪是「愛失禁」,也許那也是在形容自己,明知不可愛而愛之,明知自己是被文學辜負,被美背叛,卻仍依戀文學,攀附著美,至死不渝...即使知道自己很可能沒有明天,知道自己下次可能還會尋短並可能真的成功,卻仍然想在今天努力去愛、去追求美...我想,是這個打動了我。 讀林奕含的文字、生命,對我最大的障礙就是她選擇了終結自己的生命,而自殺與我的信念相拂,信念上我還是認為,沒有什麼創傷、悲劇是徹底beyond redemption的,儘管我承認我沒有過她的經歷所以我不能否定她的主體經歷。因此,即使她選擇了自殺,即便我不同意她對生命的結論,但我不欲否定,我也鄭重看待她留下的文字,視之為一種珍貴的見證(如同我覺得之前也二度尋死二度入院的Yiyun Li在休養這幾年寫成的文集Dear friends, from my life my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是非常誠實、珍貴的證言);我想,就連自殺這件事都不是一個二分法,死亡與否也許是是非題,但光是通往死的路上就有無數條岔路,上次沒死是因為某種幾乎是病態黑色幽默的機遇:爬出欄杆,看到管理員站在樓下仰頭觀望,「我總不能被他看光了內褲之後又看光腦漿吧」,林奕含這麼說(甚至不能不說,能夠這樣自嘲自己的她擁有幾乎是契科夫式的、最下層人所擁有唯一的、也是最高尚的幽默);這次沒有死成不代表保證以後不會再犯(Yiyun Li直至文集末尾,對自殺仍無定論,留給人一種近乎eerie的懸念),同樣,這次真的死成了,也能來自於機率與意外,家人剛好不在身邊,沒有被及時發現,雖然,是無可挽回、無法再擲一次骰子、最悲劇的一種機率。 我這麼在意通往死的一百條岔路,也許是因為我太在意,太想要推翻自殺,作為一種結論,一種我無法嚥下的結論,並且也不相信死便能推翻生的種種;我不想否定否認痛苦及醜惡,即便通往自殺的岔路有一百條,但選擇踏上去的究竟是林奕含自己,但我只是想要留住、攀住她生前說過的話:「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思琪她最終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如果套林奕含自己的話,這本書並不是一本關於「女孩子被誘姦」的書,而是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書,那麼,她想寫的是,即便強姦是暴力的、痛苦的,誘姦犯是不值得同情的(特別是他毫無悔意的嘴臉多麽令人髮指作嘔),思琪愛上的是個膺品,但她的愛是真的,無關乎Stockholm syndrome. 如果我們閱讀,並真的感受到這些,那麼也許我可以把林奕含選擇自我終結的生命讀成:痛苦是真的,毀滅是真的,但愛是真的,美也是真的,對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感受與眷戀也是真的,努力在千瘡百孔的人生遭遇中讀出人的善良與美也是真的。 林奕含在臉書上,關於先生B的貼文,總令人特別動容。 「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於是昨天我們數了彼此感覺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飯廳看我煮飯 2.我苦思週末約會的打扮 3.看電影前吃雞塊 4.幫蛋糕拍照 5.我叫他聞今天的香水 6.公園溜滑梯 7.接到他下班的電話 一路數到一百......我並不真正幸福,然而我還是幸福的。」 像是這樣,我相信那些幸福是真的,那些努力想要幸福地活下去的努力也是真的,像如果真的仔細讀過吳爾芙的人就會知道她有多熱愛生命,像我從來不曾懷疑她在日記裡不止一次不無得意的寫到Leonard: "I dare say we are the happiest couple in England." 以及她在投水前寫給Leonard的最後一封信: "I owe all the happiness of my life to you...I don't think two people could have been happier than we have been."
我本來想要繼續寫Yiyun Li的,但是我發現這篇日記已經好長了,貼完日記讓我感覺有點自溺,還是先spare你一下吧,下次見。
嗯,精神分裂現在叫思覺失調了。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or like, so I know you are with me..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