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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力,藝評人、劇場策劃、監製、插畫師。 www.felixism.com/

《緣路山旮旯》不本土的本土電影


電影可能是近幾年談香港而最沒有「香港」包袱的電影,至少,作品中沒有突然武打,即場歌舞,掉蛋仆街滿臉灰等低級搞笑,更沒有對弱勢社群控訴,有位出塵的角色演講信仰,或過量強調本土意識,所以才令人看得輕鬆。真正的本土電影,或者就這樣說出當地的生活及困惑便很足夠,而不一定要用盡力氣把形意上的概念畫到穿腸出血。我期望香港有更多這樣的電影,回歸初心,說好一個故事。

 

然而一般而言,上述的本土包袱實在難以剝離,原因是不論創作人、觀眾、評論,我們總是把故事、作品、典型、象徵及象徵物、現實混為一談。但有趣的是我們只會在看香港作品時才會將一切連結,上綱上線,把部份情節或造型無限放大,卻沒有發生在批評其他國家地區的作品上。例如,同樣是寫實電影,我未聽過香港觀眾看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後,會說整個台灣的女生都是那個模樣,但當看《緣路山旮旯》,就有人出來說張紋嘉飾花花標籤了香港女性,醜化了三十歲就要結婚的理想。當然也有廣為討論的「岑珈其樣衰」的惡評,其評論認為貌醜的角色能得眾美女賞識,很不現實云云。或者,當我們觀看香港電影時,可能因為距離太近,或部分香港人不習慣對香港人(僅是香港人)投入感性情懷,而總要智者上身去批評,而往往忘記故事只是故事,本來就是虛構。一個想三十歲前結婚的女角色,只是反映香港有部分人有這種想法,而非指全部香港女生都是這樣。花花穿成怎麼樣,也不象徵了全部有這樣想法的人都會這樣穿搭。花花只是在香港文化中抽取某些元素,再加以調色。我怎麼看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被標籤為醜化希望早婚的女性。至少在電影中阿厚並沒有質疑她的決定。如果說電影中有男角色恥笑花花的心態就等於侮辱,我認為也是真實反映,事實是不少男性在圍爐傾談時,確實會說很多關於女性的刻薄話(沒有貶低),反之亦然。如果這樣的電影情節都認為是侮辱,那不如回去看教育電視好了。

 

至於岑珈其飾的阿厚,醜不醜就各有判斷,不過從造型及刻意的化妝來說,肯定不是帥氣那種,但角色確實有其獨特魅力,致令不同質地的女性也對他抱有好感。然而「岑珈其樣衰」論,就牽涉很多關於上述概念混淆,及香港人對本土文化與香港人自己過份苛刻的社會性問題。其一,再強調一次,這是電影故事而已,當然作為寫實風格作品,它必須根據某些現實規則來說故事,即阿厚眼睛不會放出雷射光等。但阿厚得到女生的好感(不能每一位都稱為愛情),都只是作者寫出來的故事,當然以外表來看,他的平凡與一眾美女是有差異,但正因為有差異,故事才有趣嘛。不然想像彭于晏或吳彥祖做阿厚,故事就變成女追男《緣路來市區》啦。問題是,故事只是創造出一些衝突或現象,來引發觀眾的好奇及想像,而並不是每一個現象也等於象徵或要反映真實。即是,不帥的阿厚得到美女的好感,不等於全香港所有不帥的男生都有機會得到美女的好感,或反過來說,因為全香港不帥的男生都找不到美女,所以阿厚就沒這個資格。這種男人的妄想症及自卑感,正正就是產生「岑珈其樣衰」論的主要成因。但另一個層面來看,我又認為這也是因為近年香港觀眾習慣了香港電影都要標籤本土,放大所有象徵,一定要談及社會民生政治理想,而產生的副作用。近十年的香港電影太過習慣將人物性格,與反映的階層及社會議題緊扣,形成很多時角色(特別是主角)都有一種反映或象徵香港社會某程度現實的情況,或是代言人。致使才令某些很沉迷必須反映社會題材的「本土電影」的觀眾,將《緣路》中的所有意象都無限放大,不帥的男生等於全港男人,五名女生就必然是全港美女的縮寫等錯覺。我只能說,這樣看電影真的很辛苦。

 

其二,在生物學的層面,作為連科學家幾百年來都難以解釋人與人的愛情關係時,無論那些女生外表及質地如何,她們喜歡誰又關你什麼事呢?如果愛是一個邏輯數學可以解決的課題,世界就不會有那麼多A0了吧。而事實是,故事也並沒有貶低男性或女性的情節,例如沒有幾位女生見到阿厚這麼平凡不帥,就一見鍾情迷倒下去,沒有吧?結論是女角色不是因為他不帥所以喜歡他,而是因為他的其他特性,包括阿厚的工作能力及認真態度,他願意不乘地鐵,用上幾小時去山旮旯地方約會女生。而且,實際一點說,他工作穩定薪水不錯,有車有樓,沒有奇怪嗜好,誠實,肯幫朋友,條件很不錯喔。那就不構成因為他醜不配有美女好感的結論了。

 

其三,反而,我更想討論不管是電影及批評,是否有物化女性的情況?女角是否只有美麗外表的問題?我認為那個醜演員的批評正是關於物化問題,因為它只看到美與醜的對立,一切的關係都只流於外表。批評說男演員不帥,其實也定型(主要)演員的外表。電影呢?則可以用兩個面向來論證,一是正如余香凝飾的咩姐批評阿厚選擇的都是美女,確實五位主角都各具美態,而從結果而言阿厚還是選擇了美女來結束故事,然而過程中既沒有說阿厚因為對方美貌而心動,也沒有如無線電視劇集常見劇情,女生素顏嚇倒阿厚。美麗之於電影,僅是選角及化妝上的調整,而故事上除了拍攝陳漢娜飾的女神Lisa的夢幻鏡頭外,沒有再深化這個議題了。二是除了五位女角,電影也沒有如周星馳電影那樣,醜化其他女生。大同妻子平實溫順,也顯知性,說實拍在咩姐身旁也不會比下去。故從結構而言,美女只是一種題材或襯托,故事真正要觸及的是距離及關係,這樣就不能因為演員美麗就稱為物化。至少電影沒有周星馳電影看到美女才一見鍾情,也沒有夜蒲系列見美女就要上床的肉食關係。反之,我們可以說《緣路》中美與性慾幾乎是脫軌的,除了女神Lisa,其他四位女生在電影中都沒有呈現性的意象,即使有一段咩姐撩起裙腳搔癢,長距畫面及談話內容上也未觸及性幻想(或性騷擾),其實整體來說電影也頗純情,但也非去到韓劇童話那種有愛無性的潔癖,故事還是有交代阿厚去梁雍婷飾的Mena家過夜做愛就是。

 

當然,若故事中有刻意醜化某個族群,或將某些人種定型,就牽涉到歧視問題。但說一位平凡不帥的男人與其他女人的愛情故事,似乎未有在社會層面上傷害到任何人。倘若有人覺得影射了自己,又與現實自己的經驗不同而受傷,那建議這些人可能好好檢討一下自己待人處理的方式,及不要物化不同性別的人士吧。

 

回說「本土」,經歷了幾次的社會轉化及運動,這個詞彙在不同場合及媒介上均盛載了超過它原本意思的內容,也無可否認地成為了某些政治指向的象徵詞。將不同電影標籤為本土亦然,也多少令觀眾有過量的期待,然而更多的是創作人本身就會因為要創作「本土電影」(有些評論直接將之等同香港電影),而刻意為作品加上很多由社會意識形態促成的符號及方向,例如必然要有一定的政治或社會立場,一些談及香港人集體回憶的情懷或意象,更激烈的甚至會加入一些宣言等。要說《緣路山旮旯》完全沒有這種本土風味,也太自欺欺人,電影仍隱藏了一些「明就明,唔明就黎明」的句子及小插曲,但確實如上所說,這份本土氣味是近年少有地輕盈而已。我並不喜歡用本不本土來評價電影好壞,甚至我根本就沒興趣去評價電影好不好看,這個就交回給那些KOL去評頭品足,打星俾分就好了。我所關心的只是,除卻了關乎政治及意識形態指向的本土,電影在很純粹地描寫香港本土成份及生態上,有沒有挖掘更多人文價值及反省,而值得去書寫。誠然,一定有的。

 

例如,電影中最重要的主題,住得偏遠,便正好可以討論一下。因為之前讀書的關係,我有比較過香港、台北及倫敦的面積及人口比例,簡單來說,以2019年的數據,香港的人均面積是每1萬人擁有1.3平方公里,倫敦是1:1.5,台北最少,幾乎是1比1,即計以數字來看,台北應該是人口最密集的。然而這種數據當然是假象,因為城市不是單純以平地來計算,當中有市中心部分,交通,高樓,可居住面積,以及最為影響數據的是自然土地和非市民常用土地面積,例如香港有四成土地是郊野公園,棕地都佔全港1.5%,就比另外兩個城市多。以致,即使香港土地比例在全世界大城市而言不算密集(別再相信香港地少人多的政府宣傳語句),但香港被允許開發的土地(我不稱為可開發),比世界其他城市少。固然這部分是香港先天地形不足,離島及山區太多,和中港分界而令香港在土地發展上沒有了如台北及倫敦的有向外延展的選擇,但更大的問題是,官商幾乎集中全部資源去開拓市中心,或興建有利可圖的其他新區域,而非如台北、倫敦或其他大城市一樣,有一個宏觀而整全的交通及發展藍圖。香港一切的發展,只為了錢,而非關懷市民生活需求。以致所謂的香港邊界,就如同不蕪之地一樣被城市發展所遺棄。如同電影中阿厚問蘇麗珊飾演的A Lee,為什麼羅湖及落馬洲不是禁區(有交通配套),而沙頭角就要是?A Lee回答︰「你問這樣的問題也沒有答案。」這個沒有問案,是建基於香港市民在香港發展上完全沒有話語權及知情權所致。澄碧村的由盛轉衰也是,也可說是香港社區發展史的傳奇,但香港人對它的生態發展所知甚少。而據說因為當地居民的反感,劇組以安全為由最後也放棄入村拍攝。另一個地點荔枝窩也是一樣,阿厚從將軍澳出發,而選擇完全不乘地鐵的陸路行程,在電影顯示超過四小時!如阿厚的友人所言,真的去一轉台北,甚至沖繩都可以了。這種將去山旮旯地方與去台灣或日本地方比較的無奈笑話,在電影不停出現,也肯定是香港人的日常。那麼我就會去想,電影以愛情為中軸,如果同樣以愛情去比喻香港人生活的距離,包括電影提及的,生活在邊緣地帶,移民,甚至角色暗示的那個不想再居住的「太子」的話,真正讓人與人有隔離,需要分別,或者是凝聚,真的是因為實際距離,還是如貫穿整個電影的導覽App不停顯示的,是因為被規劃,被監視,被限制了生活路線及形態?看了電影我便會去思考,山旮旯的地方,真的因為它在山旮旯的地點嗎?還是配套出了問題所致?然而解決配套問題的方法,為什麼必然只有拆毀一切並再重建?為什麼必然只有大財團注資起豪宅,來破壞及改變整個社區的容貌?為什麼郊野公園就一定要被侵害?正如電影也有提及的茶果嶺村,它為何只有被拆遷一路,而又為什麼必然回到A Lee所說︰「你問這樣的問題也沒有答案。」的結局?回應那個覺得「岑珈其樣衰」的評論,如果城市發展比作愛情,一個平凡的香港市民,就沒資格擁有美麗的香港嗎?是不是必須有錢有地位有美貌,在香港才有話語權呢?平凡的香港人,有沒有被好好珍惜的價值呢?我們應該指控的,是那個平凡的外表及身份,還是設計「你沒有資格」的權力與社會習性?

 

最終,那幾個山旮旯的地方都很美,原因可能是太「偏遠」,沒有發展的價值,而避過一劫。正如五位女生一樣,她們都美,但為何無人問津?也許都因為沒有人真正去了解她們內在的好,去發展關係,只是遠觀山水。正如Lisa所說,男人都只會Final Fantasy,而不會Call of Duty。而阿厚,卻確實地有凝視過她們,他選擇了細看對方的外表,也山長水遠闖入對方的生活,了解對方的需要,想及一起生活的過程,他很平凡,但他Call of Duty。我特別很喜歡阿厚兩段偷望A Lee與咩姐的片段,那份持續觀察,仔細關懷,正正是開始關係的關鍵時光,因為他願意花時間在觀看,也花時間在旅程上,才會建立關係。我一直都相信,去某個地方,或回家的旅途長短,會改變人對地方的觀感。因為遙遠,多了很多時間在旅途中思考,其實反而會加深了期待,對遙遠的人也多了一份想像。那麼,那些對香港失望而離開的人,那些口中不斷說要關心香港的人,那些不停在網上謾罵的人,又有花過幾多時間,好好地去走一走,偷望、凝視、想像、欣賞過香港呢?山旮旯之所以是山旮旯,只因太少人會去,如果我們都如電影一樣,花時間去挖掘美好,那些地方也可以屬於每個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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