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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和颅内“糟粕”作别:被送去做电疗的孩子,会成为你们要求的“健康人”吗?

当他们宣传长城雄伟时,少有人记得或向后人讲述:长城是“民族封闭的象征”“文化愚钝的标志”,是皇权当立时千万忧思的葬墓。请不要以为“糟粕”已经或可以去掉,你会成为新时代长城下的一砖一瓦。


一、

大约两年前,出院几月的朋友告诉我想过以后去做MECT治疗。据说能忘掉痛苦的记忆。

“可美好的记忆也会一并抹去的。”

“啊?那不是什么都记不起了?亲人的身份、童年前史、友人间的共同经历。”

“对。”

“那也会忘掉我吗?” 我怯怯地问。

“会。也可能不会。”

沉默。

“这样子,你可以把想保留的记忆写在纸上,以后拿出看,就什么都懂了。” 我边说着边比划。

没有回话。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MECT不能永久抹除记忆,也不能“重启”患者的大脑。中断了那些占支配地位的情绪和思索,整个人都平静得没有理由。朋友罹患重度抑郁症,MECT是后线。网上的文艺小青年叫嚷做电疗以删除不想要的记忆,那是不存在的。电疗中断的是全部意识,不能承受又无法解脱的意识。意识上升到一有能力就拼命结束肉体生命时,电疗就负责把它关起来。

二、

标题的“糟粕”正是取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把人美好与痛苦的记忆严格区分开来,再把痛苦记忆抹去,是多么可怕又残忍的一件事。幸亏MECT还办不到。如果有,这项专利一定会被最残酷的资本家收购的。工人心理出了毛病就电好了再去劳作;所有人都是健康分子,积极向上,大家都很开心。在近代前,是清洗;在当代,是电疗。不得不感叹:我们可以放弃个人的“糟粕”,而不是作为人类的“糟粕”被冲走。

更多时候,这句话用在文化问题————是一样残酷到我无法接受的。文化本是一个民族全部活动的结晶。对文化庖丁解牛,将所谓“糟粕”的封建礼教撤去;歌颂宏伟的“精华”建筑,却闭口不谈为其卖命的贱民奴婢,而称他们为“糟粕”:这难道不是犯了掩盖罪吗?当他们宣传长城雄伟时,少有人记得或向后人讲述:长城是“民族封闭的象征”“文化愚钝的标志”,是皇权当立时千万忧思的葬墓。请不要以为“糟粕”已经或可以去掉,你会成为新时代长城下的一砖一瓦。

“我们是没有机会被社会化的人”,是林奕含描述精神病患时写的。我要补充:“正是因为我们,他们才有机会被社会化。” 我坚信人与人之间最开始是不需要“心理健康”这个概念的,文化也是没有“精华”“糟粕”这一说法的。从人对人的剥削开始的那天起,心理就有了“健康”和“残障”。天真以为健康和幸福是你应得的吗?那是有人在金字塔更下端为你撑着。没有凭空产生的“精华”,也没有能被净除“糟粕”的文化。是。我无法设想不提“等级社会”,不提“父权”“皇权”的古汉语课本是一种怎样的课本。尽管大陆的通识课本就如此。古诗词确实很美,可那只是最微乎的部分;是动物庄园的果实。

这就是为什么要精神病去污名化,为什么要反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什么要批斗小资产阶级的折衷思想。他们许诺得很美好,然而他们也确实享乐谋私地美好生活了;现实在手臂划下一道道暗红的疤,弄乱床位的被褥。在维护美好表象以前,请把证据更加掩盖,请把电疗运用极致;科室会短暂消停一会。

三、

我最开始吃药时,小学语文老师这么跟我讲:“你的灵气会一点一点被收掉的。”

“灵气”是什么?是大家都在文艺创作时某种使我突拔而出的“运气”吗?我幸运到成为天选之人,却还总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难道写作的本事不是后天我勤勤恳恳练习才成的吗?他似乎告诉我:你不过是被挑选的罢。他在把精神病“文艺化”。

拿出旧稿来看,修辞是不如往前了。可“灵气”不是灵感;我的话题始终绕不开体制、生命和压迫。“灵气”也不是使我“有文采”的天赋,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伤仲永”。如果非给”灵气“下一个可以被容忍的定义,我觉得那是支配我的激情:焦虑、抑郁。这些激情受体制催化而生,又戏剧地成为反噬体制的怪兽。历朝历代都是这样。

常见的污名是把“怪兽”美化成毫无杀伤力而服务于官僚的贵宠。没错。污名化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庸俗化马克思主义的政客们,正是忌惮马克思和他理论所蕴含的力量的。精神病患没有纯文艺的作品,共产主义更不可能是纯文艺的乌托邦社会构想;马克思主义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生出来的,精神病患亦如此。前不久上野老师同清华大学的三个大学生连麦,女性主义就这样被庸俗了。难道不可恨?好在体制在,怪兽就不断生;激情是杀不完的,作品和呐喊也是层出不穷的。我第一次看到立体主义画时,不是奇怪或疑惑不解,而是被一股电流击穿了胸膛。无论如何污名化,解放学说是坚韧的,文艺作品的内涵不会质变;鲁迅的文字仍是不朽的。

药片是怪兽的笼子,是激情的拮抗剂。我在外听到邻座说出很父权的言论,会怪罪自己不带药出门,因为这种想冲上去理论和掀桌子的激情不靠药物镇不住。抑制脑神经不活跃,失掉这些伴痛苦的激情,我就可以是一个“健康人”。还差几步:使病历和疤痕消失,使霸凌者和对霸凌的回忆消失,使阅读那些书籍作品所获得的知识和历史消失。你能指望我忘掉小学语文课,老师把一厚摞习题从我前额叶砸下时我的痛觉和听觉吗?我尊重他患焦虑症的可能,因为他经常性暴躁和爱吼、体罚、羞辱学生;但我是“糟粕”的承接者,“精华”背后的献血人。我不会忘记自己作为铁证的责任,统计院也不会。

四、

那位朋友之后有没有做MECT,我不知道。也许住院时就经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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