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
查映嵐

藝術|讀書|文化觀察 香港文學館「虛詞」專欄作者、文學刊物《方圓》編委、《字花》前編輯,一手寫藝術評論,一手寫散文。香港出生,英國留學,和小花貓周瘦娜同居,合著有《我香港.我街道》、《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大衛・連治》等。 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charyinglam/

是誰殺了笑話?——談黃子華的棟篤笑作品

人是習慣的動物,香港人尤甚。在全民投機、鑊氣沖天的炒賣之城,人們看到二百呎單位以近千萬元售出也開始無感,最多反著白眼贈你一句: 「係咁㗎啦!好出奇呀?」只是,連演唱會、棟篤笑都買不到飛的生活,他們一時還未習慣,以致黃子華棟篤笑《金盆啷口》優先訂票首天哀鴻遍野,網民洗版式大罵售票平台和優先訂票信用卡的發卡銀行,剪卡之聲此起彼落。更悲慘的是,黃子華近日公開表明《金盆啷口》將會是告別作。從1990年的《娛樂圈血肉史》到現在,黃子華的棟篤笑作品陪伴香港人走過將近三十年,是在高壓生活環境中難得的喘息空間,如今將要終結,支持他多年的粉絲們卻沒法進場道別,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黃子華想要告別棟篤,其實早見端倪。2016年,他在網台節目「蕭遙遊」中說,他所認識的香港發展到今天,「如何能夠再說一個我自己的香港故事,跟大家再棟篤笑多一次?大勢是悲觀,笑不出,不知怎樣笑,何必散播悲觀思想。」兩年後的今天,他果然宣佈這是最後一篤,網上有留言感嘆,沒有黃子華的香港,還值得留戀嗎?

不過,《金盆啷口》其實是遲來的告別作。本來,黃子華的棟篤笑告別作即處女作,也就是1990年的《娛樂圈血肉史》。這裡要recap一下他的發跡史,任何一個子華迷都必定耳熟能詳:留學加拿大的黃子華1984年大學畢業回港,一心想當演員,可是由於當年TVB取消了藝員訓練班便轉而進編劇訓練班。此後他當過助理編導、電台節目主持甚至茄喱啡,在娛樂圈打滾六年,最後心灰意冷,決定以個人經歷為題材創作棟篤笑作為告別式,完成後就疊埋心水轉行(甚至不能稱作引退)。然而《娛樂圈血肉史》卻為他帶來知名度和工作機會,此後他參演電影、電視劇,並繼續創作棟篤笑,一路走來,某一天終於成為萬千香港人崇拜的子華神。

黃子華的棟篤笑創作誕生於他的人生低潮期,跟低潮期的香港顯得異常契合:「回歸」死線前的《秋前算賬》以及SARS期間的《冇炭用》就是最佳例子。2003年沙士襲港,全城人心惶惶;4月1日巨星張國榮跳樓自殺;樓價自1997年金融風暴後再度插水;失業率則升至8.7%高位。黃子華對著印堂發黑的香港,講出一連串跟經濟困境有關的段子,笑翻全場:「層樓係人哋嘅,係叫負資產;層樓係自己嘅,就叫負家產」;「破產嘅人好似7–11,梗有一隻喺左近… 以前話十八年後又一條好漢,而家因為破產,四年後又一條好漢,破產加速輪迴」;「一般打工仔有咩夢想?夢想就係唔使DO,今時今日香港仲唔係夢想成真?」香港人正值致命傳染病與經濟低迷的雙重打擊,在伊館中為黃子華的笑話同聲一笑,暫時粉碎了口罩築起的隔膜;至少「我們」是一起面對這個難關的,笑話帶來這樣的社群感,在當時的香港算是可貴的藥品。

但黃子華之於香港人的意義遠不止如此。因為他冒起得遲,我們常常忘記他其實跟劉德華、梁朝偉是同代人,而且比他們年長一兩歲。不同的是他出生中產家庭,有機會到外國留學,在八十年代中期身為大學畢業生的他,堪稱社會菁英。他曾在訪問中提及,有同期畢業的同學一天賺一百萬,而他卻進了TVB當編導,拿三四千塊的微薄薪水,霉過梅菜。有這樣的對比,他的不得志之情肯定更加膨脹。弔詭的是,他在《娛樂圈血肉史》盡情展露自身的失敗,卻由此取得成功。不過,從另一角度看,1990年後他參演的電影達五十部以上,但在今年的《棟篤特工》之前,他主演的電影無一例外地仆直。雖然在棟篤笑和電視劇兩個範疇地位愈趨穩固,可是作為演員,卻始終得不到他所渴望的認同,而偏偏當演員才是他的初心所在。在這層意義上,名成利就的黃子華仍然不脫失敗者的本色。

「人生不如意事主要得一個原因, 就係,我係我呢套戲嘅主角。」他在《兒童不宜》(2006)中說。「冇錯,你係你呢套戲嘅主角,問題係,你呢套戲嘅戲名叫做《茄喱啡的一生》。」在LKSAR (Li Ka Shing Administrative Region),在徐子淇女兒甫出生就獲得一億元利是的城市,我們幾乎所有人都是連對白都欠奉的茄喱啡。黃子華的茄喱啡哲學,正是令他人氣持續高企的關鍵。儘管他是我父母輩的人,但許多年後我們仍然能看見那個年近三十仍然一事無成、對人生失望的青年的身影,從七十後到九十後的幾代年輕人因此在他身上找到共鳴。因為如果我們可以談時代精神,那今天浸染一切的底色必然是挫敗與無力。在經濟起飛的時期,人們懷抱獅子山精神,信奉明天會更好;而我這一代卻是由童年開始反覆見證各種各樣的金融災難,不少人經歷過「一畢業就等於失業」,而且大多數人都在向下游。中產出身的人買不起私樓,基層出身的人抽不到公屋;就算不談買樓,只管追夢,店舖、辦公室、工作間的租金也不易負擔,更兼香港文化在亞洲地區被邊緣化,本地發出的聲音愈趨微弱。

這是一個失敗者的年代,人們既無法迎合上一代的結婚生子買樓的成功指標,又感在物質條件的限制下難以創造新的價值。不是因為香港的年輕人特別不長進:廢柴世代是跨地域的現象,台灣有魯蛇,大陸有屌絲,美國也有99%,世界各地都充斥著輸家青年。一百年前在一次大戰期間長成的「失落一代」,來回地獄一趟又再折返。黃子華曾說:「結構性失業即係話你知,個社會嘅本質就係寡情薄倖,𡁻完鬆。」其實是維持在地視角,指向全球共通的結構性問題。趕不及在負心社會成為既得利益者的結構性茄喱啡,大概就是子華粉的主要成份。

《金盆啷口》其實是《冇炭用》的原名。當年他想過以那次為告別作,但最終捨不得,所以換了騷名,一做又十五年。回看2003,香港雖然烏雲蓋頂,但還是保有樂觀者的天真,像陳奕迅當年發行的歌《幸災樂禍》:「沉溺到底/還擊到底/你先會得到這抗體/先會一世不再感染/所以人不會好一世/不會衰一世/先玩之不厭」因為天真,才有七一的五十萬人上街。當時人們還能夠相信,狀況雖壞但至少不是鐵板一塊,只要敢於行動、抗議、發聲,還是可能鬆動的;用笑話包裹的社會批判,因此才得以成立。挾著「永遠的茄喱啡」這個身段,黃子華的棟篤笑其實可以長做長有,但來到2018,他終於下定決心揮別這個他一手引入香港的表演形式。講笑話是一種儀式,是讓社會確定、拆毀、重組甚至改變共享信念的場域,但是在一悲到尾的時代,他的笑話除了散播悲觀思想,還可以有怎樣的威力呢?時代的絕症,終於把笑話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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