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連民族學
流連民族學

榴槤榴槤,像是在做田野,從最初味道臭臭,不敢食用,到最終的留戀回味。 這是一群學習人類學、民族學學生的青澀書寫練習,我們書寫日常觀察、田野紀錄。既是一場青澀的嘗試,也是對我們來說最珍貴、青春的民族誌書寫。

向下紮根

文、圖/柯哲瑜

「雖然,我們沒辦法給你錢,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部落真的很需要年輕人回來。」今年五月底,我媽媽看著我,略帶抱歉又誠懇地對我說。那刻的我,突然感覺很慚愧,甚麼時候開始,老吾老、幼吾幼的部落秩序被資本主義破壞殆盡,照顧自己部落的長者工作成為公衛體系中的一項給付標準?那份愧疚在我心底漫成一片海洋,所以決定從這個暑假開始,找另一個失根的部落年輕人夥伴walis以及影像工作室的夥伴楚甯,一同回到花蓮秀林水源村的文化健康站服務。

『bayi, baki(阿嬤阿公),盡量要動喔,真的很累就坐著mmri(跳舞)也可以喔!』這是我在文健站主要的工作,九點開始帶健康操,過程中關注長輩做操的意願,我在文健站的三個多月,一個中風的長輩從右手畫圈時只能抬半圈變成可以稍微跟上左手的速度畫一個完整的圈。那個感動讓我對每天早上接觸的台北市健康局釋出的影片、畫質有些差背景音樂有點俗氣的長輩廣場舞、甚至有點宗教色彩的五行健康操升起好感,那些從公衛角度切入設計出的可以運動到全身的舞蹈,降落到我的社群,真的讓我們家的長輩身體變好了,因此做操時我開始可以跟著廣場舞的大叔阿姨一起喊著奇怪的口號,作為一個超不接地氣的文青失根青年,那是我長出的第一條小根。

幫忙帶操的away 楚甯
bawan跟我一起帶操,小孩在的時候長輩跳健康操的意願更高

健康操之前是量血壓、量體溫以及簡易的問安。過程都是中文與太魯閣族語夾雜,老人家們都非常意外怎麼我們這三個漢人臉孔的孩子講話時不時就夾雜了族語。『bayi, 35度,malu hiyi su, ungat mnarux ka isu.(阿嬤,35度,妳的身體很好喔沒有生病。)』「真的會說餒,妳會說山地話餒。」『giya, smluhay kari truku ka yaku, smluhay kana 蛤(對阿,我在學講太魯閣話,我們一起學習蛤!)』每次把握機會跟長輩用族語講話,下班後跟楚甯、walis對話夾雜族語單字時,都是為了一點點把自己跟社群對話的能力拿回來,語法雖然殘破不堪,但溝通仍然是順暢的,如果長輩露出疑惑,頂多是再用中文講一次,但還是堅持一遍遍說著自己的話,用字簡單不會被笑,用字錯誤也不會被笑,有的時候覺得,就算被笑也沒什麼關係,至少長輩是因為我笨拙卻努力的樣子笑,為了追求長輩聽到年輕人講族語時眼裡那道驚訝的光,我們努力長出了第二條根。

walis工作的樣子

「其實我對我現在的生活沒有怨言,因為當初我沒有好好地進行gaya儀式就結婚了,但我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一張跟先生的結婚照,他就過世了。」我們的文化健康站有一個很特別的課程,是符合文化健康站政策最重要的一環——創造屬於當地的文化照顧模式,我們選用的方法就是每個禮拜二辦理文化課程,讓長輩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我們再從中紀錄並且挖掘長輩生命中的遺憾,希望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創造長輩與自己的和解。結婚照的方式是我們請楚甯繪製兩人的合照,並且在畫中畫上結婚的Gaya儀式——殺豬,並且希望當天可以在教會空間(同時也是文健站辦理的基地)讓眾長輩獻上祝福。除此之外,我們也利用文化課程的時間開辦了很多有趣的文化專案,如長輩們記憶中的家人的紋面繪製課程,在羅馬字教學中找回長輩的父母輩的名字以及他們的故事,因而找出了部落族人曾經參加高砂義勇隊的歷史、遷村政策後造成的社群混亂嫁娶儀式消失、水源村最後一個頭目的故事等。對我來說,用過去的廣電專業找回這些故事,試圖用藝術的方式去創造改變,是我的第三條根。

tama acing的阿公 abis yudaw曾參加高砂義勇隊參與南洋戰爭 底稿設計:黃楚甯
bayi Heysa的外婆 Hapaw 賽德克族 底稿設計:黃楚甯

「utux rudan qttan nami (祖靈 請看顧我們)utux rudan qtaan nami (祖靈 請看顧我們)iya usa waiin iya smhunis (不要離我們遠去 不要忘記)utux rudan qtaan laqi su. (祖靈 請看顧你的孩子)…」(註二)暑假的一天,文健站因為一些衝突及誤解,有長輩非常生氣地指責了工作人員,於我看來,這是我們做為一個長久被剝奪的社群導致地弱弱相殘戲碼,在文獻中見了數次、在生命中也體會了數次,每一次卻仍然如此疼痛真實,過去不被視為社群一環的我,只能在遙遠的地方關注著,看著教科書理解著脈絡並保持清醒,但永遠無法伸出我的手溫暖我的族人,然而這次不一樣了,我在氣氛尷尬中拿出我的吉他,開始唱我的創作曲,唱出溫柔、唱出堅毅,唱出我看見的太魯閣的美好,唱著每天早晨與長輩一起清唱的古調。「moda moda da tu wa moda ta hakaw riru, asi bi saw smisug nay, moda da mkala wa, mkala dgiya lusaw ha, tayal balay knskiyan.(走吧走吧,我們抵達了小小的木棧橋,我好害怕阿anay(註三),走吧走到了,我們回到洛韶的山上了,這裡真的好冷啊。)」這段古謠我唱了三次,第二次開始有長輩跟著我一起唱了起來,忍住眼角的快崩潰的衝動,堅持要在簡易的吉他聲中,一遍一遍跟著長輩上山、下山、上山再下山,我們是山上的民族,即便現在生活在山下,但仍然有山上的傲氣跟尊嚴,用我的創作療癒我的族人,這是我的第四條根。

唱著古調的 bayi rowpiq

「再來是第七條,應該定期調查原住民健康需求以及訂定防治計畫,剛剛有提到說,會參照原住民生物文化等等因子,我覺得這個政策如果立下來是非常好的,但我必須要提出一個疑問是,衛福部內部的工作人員在公務員的選考上面,有文化敏感度的訓練嗎?他們真的有能力進行這樣的研究嗎?」這是原住民族健康法修法分區論壇會議北區場,我做為學生組總召發言的逐字稿摘錄,我認為在文化健康站的工作是深耕在一小點,持續看見政策的問題並作為公衛系統與原住民族社會的轉譯者,然而第一線工作的窒礙難行並不只於文化健康站,整個臺灣的公衛系統在制定政策時長期缺乏對原住民族社群的認識,導致政策制定時常常靠著想像或片面的理解使資源導流錯誤,在一次祖靈的召喚下,我加入了修法團體成為了修法的總召,與夥伴一起完成了分區巡迴論壇的各項行政工作,學生組織與小米穗文化基金會與台灣原住民醫學學會在政策研究的過程中一起寫出更適合原住民族的健康法,並試圖在這最後一個會期進行修法倡議,進入主流體系試著推動改變,試著論述出合理且更有效的修法目標,是我的第五條根,也是不論多累都要讓這個社會好好看見我們族群內部力量的決心。

三個月在文健站的時間飛快而逝,我也隨著碩士班的課程以及原住民族健康法的修法推展回到台北,但我感覺自己已經不同,這三個月在長輩的生命裡,我聽到也看到多巨大的黑暗曾經壟罩在我們的族群,把好多獵人織女壓的喘不過氣、也霸道地抹去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紋面,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同族群的信仰、資本主義的侵入、主流族群帶來的衝擊並沒有讓我們消失,我族群的人們剽悍堅毅地把各種困境在原有的脈絡下消融成最適合我們族群的樣子,也從來沒有人忘記我們是truku,沒有人忘記我們應該記得的往上算三代的長輩名字,那些祖靈的名字及靈魂在時光長河下沒有被淡忘沒有被沖刷,仍然被接下來的孩子傳承著,這是長輩教會我的底氣,也讓我知道無論多困難,我得成為一棵大樹成為一座山,過去我未曾做到的,未來我也絕不會退讓,會繼續用溫柔堅毅的創作讓全臺灣知道我社群的美好,yaku o yuri yuko,yaku o laqi truku(我是yuri yuko(註四),我是太魯閣的孩子)。

小三的小弟 bawan拍的我

註一:文中的族語文法可能會有誤,我用以記錄我在社群中殘破的對話方式,也希望可以多鼓勵大家用族語與人對話,不要怕糗。然拼音部份多以我個人的發音系統輔以族語E樂園的資料,若要確認還是可以使用網上資源做確認。

註二:本人的音樂創作歌曲──laqi truku中的部分歌詞。

註三:Anay──有姻親關係的男性友人。

註四:Yuri是我的名字,也是我一個長輩的名字,她是個堅毅溫柔的女性。Yuko是我媽媽的名字,她將永遠在我名字之後,我將永遠帶著她往前走。我完整的名字是 yuri yuko lowking umin……還有很多祖靈的名字可以放在後面,但即便沒寫上去,他們仍然在我身邊,陪伴我的創作及人生。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