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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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早餐一顆水煮蛋(2.5):他們的敵意

我不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夜貓子,審視自己每一個人生階段的睡眠時間卻可以發現自己逐漸晚睡的趨勢,這樣的趨勢在大學尤其明顯,為了適應另外三個室友日夜顛倒的作息,我不得不徹底學會如何晚睡晚起。我並不會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同樣的睡眠時間,同樣的工作時間,只要身體的循環能在這樣的作息上達到好的平衡就可以了。

因此我也以這樣的態度對待早餐店所必需的早起,只要能在這樣的過程中找到合適的平衡的話,或許早晨的工作時段更適合自己也說不定。當初解釋自己來到這裡工作的原因,的確以這樣的說法說服自己,在這之中還有著「換換看另外一種形式吧,搞不好會有很好的結果噢。」的實驗精神,對自己的身體有著限定形式的好奇心是好事吧,我這樣想,只要那樣的好奇心有邊界就好了。

努力嘗試了兩個禮拜,每一天早起都以「自己能找到平衡的」重新說服自己一次。四點起床,拿起昨晚準備好的衣物,15秒套上,一分鐘穿好鞋子,拎起洗好晾乾的便當盒,整個過程花不到五分鐘,活像半夜出火警的消防隊似的。有時還忘了關手機的鬧鐘,讓它響了第二次。鬧鐘響兩次似乎也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一開始肯定會這樣想,我也是這樣想的噢。於是接連好幾天都不小心讓鬧鐘響起第二次,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的心情會從一大早就往不好的地方發酵。總之就是不能讓鬧鐘響第二次,我神經質地告訴自己,連為什麼都不願意去找了。心裡那種無法好好喝一口水,喘一口氣讓它沈澱下來的煩躁感,被響兩次的鬧鐘聲、打卡APP跳出的提示、全身上下或大或小的痠痛激起來,一路到下班都還黏在身上。

早起真的他媽的痛苦極了。我最後的結論是這個。

早餐店五點半開張,我們四點半就要到現場搬桌椅、洗生菜、切水果、做洋芋、煮飲料、組裝三明治。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每個人都閉起嘴巴,並不只是要努力跟上進度,更是要讓早起的敵意好好沈澱下來。雖然不會實際上導致什麼衝突,但那種敵意卻在更深層的地方攪拌著我們的情緒。要是處理不好的話,可能會來不及搭建起抵擋客人的敵意的牆,如果因此讓客人的敵意滲透進身體的話,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

說到抵擋敵意的牆到底確切是什麼東西?我一開始也聽不懂這樣的描述,現任的店長說自己是從前任店長那裡聽到的。在他卸任的前一天,在收店收得差不多時把自己叫到二樓。前店長點了一根菸,徐徐抽到一半的時候才說起了顧客的敵意這件事情。

「不管怎麼樣,都要在準備食材的同時,準備好早餐店的牆。」他這樣說。

「牆?」

「保護珍貴事物的牆。」

「我不懂。」

「因為要保護你們不受到其他人的敵意的威脅吶。」

新店長搖搖頭,前店長知道再怎麼解釋下去,新店長的理解只能停留在現在這個地方。

「舉例來說,音樂就是其中之一,不管什麼樣的音樂都好,古典、爵士、流行、搖滾、後搖滾的效果都一樣,不會差太遠,但是一定要放音樂,要在第一個人走進來前就把音響打開,調到適當的音量,以正確的形式把音樂放出來。」

「我好像懂你要表達的意思了。」

後來新的店長就真的一定在第一個客人進來前把音樂放好,但是除此之外,我並沒有發現他還有做什麼其他,關於建設起牆的努力。可能前店長就只說到這樣吧。新的店長並不是一個具有良好想像力的人,他屬於有個SOP照著做的話可以做得比較好的那類人。

「總之,在客人之前把音樂放出來就對了。」這是他接收到第一個訊息。第二個訊息是「每天都要放不同類型的音樂。」


***


「『牆』只是一種代稱而已,確切說來你刻意去抵抗,違背你正常習慣的事情,都可以稱之為『牆』。」他邊叼著菸邊用早餐店的鍋子煮著自己要喝的飲料,說話的聲音因此聽起來有些含糊。

我靠在廚房的牆上,等他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所指的『敵意』就是與『牆』對應的東西,你可以因此把它想成人所習慣,不斷無意識做出的行為。」他把菸灰點在放在爐灶旁邊的小紙杯,另外一隻手繼續順時針攪拌著茶葉。「早起的人買早餐,再正常不過的事對吧。經營早餐店久了會發現,人購買早餐的行為中是很少有理性在其中的行為,人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並且會衍生出非常透明的習慣,喜歡果醬的人、喜歡炸物的人、喜歡麵包的人、討厭麵包的人、喜歡饅頭的人、喜歡紅茶的人、喜歡奶茶的人。這些喜好就會在無意識中流露出來,說到底那也沒什麼不好的。這樣的行為也只是因為人們傾向於以習慣來『買早餐』而顯得特別突出而已。」

他把菸熄掉,火關小,整個廚房非常燥熱,「如果只看到這裡是不會發現『敵意』的,這只是現象而已,我們離整個現象的起因還非常遠,而如果只看到現象,沒有找到對抗它最根本原因的方法的話,肯定會消磨下去的,當你發現自己磨損出什麼狀況時,已經徹底來不及了。」

他這個時候關掉了火。


***


店長把擴大機的輸入線插入耳機時,第一個客人剛好進來了。他隨手拿了我們剛做好的卡拉三明治,是我包的,店長示範一個,我學著包一個,以新手而言算是勉勉強強,三明治體沒有貼緊塑膠袋因此無法挺直地立起來,生菜挑到菜梗使得葉菜層沒有辦法呈現葉子一圈一圈繞起來的斷面、沒有挑到大小相同的吐司使靠外側較大片的吐司在推進三明治袋的時候會往內側彎,不過因為三明治袋的底部有層不透明的色塊保護著這個部分,這點並不容易被察覺。

不過不管整個場面瓦解得多麼徹底,至少都有卡拉雞腿撐場。我不禁苦笑,早餐店裡幾乎每樣食物都有一個隱藏在背後的巨大組織製造出來的食品,靠著它們早餐店才勉勉強強活了下來。卡拉雞腿堡有卡拉雞腿、鱈魚吐司有炸鱈魚片、肉鬆三明治有肉鬆、果醬厚片有果醬。

不過就像是前店長說的,這樣的跡象也只是因為『早餐店』這個被習慣浸透的場域而凸顯出來而已,我們的日常生活已經幾乎被這樣隱藏的巨大組織所籠罩。也幾乎沒有人會告訴自己要逃離這些組織的掌握,因為太方便了對吧,所有事情都先被做到某個地步,然後冰凍、保存起來。「謝謝您的購買與支持,我們承諾繼續以最高的品質做出您滿意的產品。」這些組織的終點只是消費者平均的滿意度而已。

從開店之後,早餐店會一路忙到接近中午的時段,在這之中大約七點到八點會先有第一波客人擠進來,大多是外帶,跨著匆忙的腳步走到櫃檯,連菜單都不用看,依著自己的習慣或是喜好點餐,大多是很快就可以做好的吐司或蛋餅,『兩個火腿蛋餅裝一起不加醬油胡椒粉多』,一口氣把這句話念出來的同時錢已經放上櫃檯,雙手叉腰站在一旁不耐煩地等著。這是第一個等級的客人,他除了把自己的情緒完全彰顯出來之外不會有進一步的動作,即使等超過預期的時間,他們也只是在拿餐的時候加速自己的動作並且發出了不滿的哼聲而已。或許還有一點點『我下次不會再來的』暗示性沈默。僅此而已。

第二種等級的客人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吃什麼,看到菜單才開始想這件事情,站在櫃檯一陣子後拿不定主意,被排在後面的人咋了一聲後趕緊隨便挑一樣自己熟悉的食物,例如卡拉雞腿堡,或是豬肉堡。接著就走到煎台那邊等著,不時隨口問問「我的卡拉雞腿下了嗎?包好了沒?」我們不管它已經確實走到哪個段落,都會給予正面的回應『已經下了噢,已經在包了,已經到櫃檯了。』聽到回答後他會哼一聲,也不是要引起爭執的哼聲,只是習慣用這種態度表達『我聽到了,快一點吧。』這種算是第二個等級的客人。他們多半不是真的需要趕時間,只是太習慣對可以勒索的人進行情感上、實質上的勒索。「我付了錢,除了應得的東西之外我還要一點別的東西。」

第三個等級的客人是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點餐,點完餐他的耐性會在一分鐘內消退完畢,接著就會怒氣沖沖地衝到櫃台,質問櫃檯為什麼還有做好他的餐點,如果他點的是卡拉雞腿堡、牛肉捲這種需要炸的時間的餐點,櫃檯就會好聲好氣地跟她解釋炸物需要時間,像是跟小孩解釋為什麼他不能隨便就拿起便利商店的糖吃似的;解釋完後,第三個等級的客人會退一步,但是站的一定比之前更靠近櫃台一點,他是真的需要趕時間,同時也可以毫無愧疚地把自己晚起的事實怪罪給身邊無辜的人。如果不幸的是她今天點的是鮪魚三明治、肉鬆漢堡一類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做好的餐點,他也知道這件事情的話,過不到一分鐘那個客人就會再度走到櫃檯前,以刻意壓低聲音使自己聽起來沒那麼生氣的語調說自己不需要這份餐點,請退錢給我。

這種客人真的是麻煩極了。

接下來就是被歸類在「無所謂」的客人:無所謂地點餐,無所謂地等餐,無所謂地拿餐,無所謂地吃。這種人意外的多。多到刻意去數,數到某個階段就把全部數字都忘記的地步。看久了這種無所謂的客人,反而會覺得上面三種麻煩極的客人可愛起來,察覺到這點的時候,我確實被這個事實給嚇著了。


***


剛開始時,我不能了解前店長所說的「敵意」這回事,太模糊了,怎麼能理解呢?

「前面三種客人的敵意都是最表層的。」前店長說,「最後那種『無所謂』去做各種事情的人所具備的才是你最應該害怕的敵意。」

他又點起一根菸,「這種敵意甚至可以說成對『整個世界的敵意』噢,不誇張,真的一點也不誇張。」

接下來工作了好一段時間,我還是不太能理解「敵意」這件事。雖然不能理解,但是用身體好好地感覺到了。那是在工作兩個禮拜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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